旅歐歸來的中國文人,帶回西方“文藝沙龍”的風雅習俗。
朱光潛剛到北平,棲身在慈慧殿三號,那裡每月有一次作家聚會,大家一起讀詩,實驗新詩是否具有誦讀的可能。
梁宗岱、李健吾讀法文,馮至讀德文。讀英文的多,有葉公超、孫大雨、羅念生、周煦良和朱光潛,俞平伯則吟誦詞曲。這些朱自清似都不太在行,他專注的是中文字音的效能。
朱光潛住處的讀詩會還來過周作人、廢名、王力、林庚、卞之琳、何其芳、曹葆華、徐芳,熱烈可謂盛極一時。林徽因也偶爾光臨,她除擅長朗讀英文詩歌,還用老家福建閩腔誦讀中國古詩。名為讀詩會,實際也讀散文。
有時讀徐志摩、朱自清、老舍的散文,流暢似水,環轉如珠,比讀詩尤見效果。讀詩會其實也是學術交流會,會上免不了分歧、爭論。梁宗岱是常發奇談怪論的一位,也就常遭林徽因反駁,雙方爭得面紅耳赤。
才女爭強好勝,頗有氣勢,君子招架不住,最後敗下陣來的一定是梁宗岱。某次聚餐,能言善辯的葉公超、梁宗岱同時緘口不言,楊振聲笑著問葉,你怎麼只顧著吃菜?葉公超指了指正慷慨陳詞的林徽因,彼此會心一笑。
這樣的讀詩會早先也有過。聞一多有間聞名的黑屋子,四壁裱糊得漆黑,只攔腰嵌一道金線,徐志摩將其比喻成非洲女人的手臂套了個金鐲。
黑屋子聚集過“清華四子”:子沅朱湘、子離饒孟侃、子潛孫大雨、子惠楊世恩,都是詩人。稍後中南海里也召集過類似的讀詩會,另外一處中國風謠學會,聚集著胡適、顧頡剛、羅常培、容肇祖他們。
女主人召集的沙龍最早應數陳衡哲的客廳,那裡聚會間隔時間略長,每月僅一次,固定在某星期四下午,來的基本全是女性。
當年北平的文藝沙龍,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是東城北總布衚衕三號,林徽因的“太太客廳”,因為客廳的女主人有才有貌有談鋒。
這個租來的宅院距東皇城根很近,僅百米之遙。它沒有朱光潛的慈慧殿三號那間廳堂寬大,卻遠比它舒適、溫馨。
兩進的四合院,坐北朝南,客廳裡滿地陽光。透過玻璃窗望出去,垂花門把都市喧囂隔在門外,方磚鋪地的院子,錯落著一株海棠、兩株馬纓花、幾株丁香,浮動的暗香一陣陣飄進客廳。
每天下午舉行茶會的這個“太太客廳”,按說還連帶後院金嶽霖的寓所。逢週六下午,來客便移足金嶽霖那間排滿八個書架的長方形起居室,它和梁家院子只隔一道相通的邊門。
大家叫它“湖南飯店”,輪到這一天,金嶽霖管來客晚飯,管飯的東道主一口湖南腔。
朱光潛的“讀詩會”直奔主題,與會者有備而來。林徽因的“太太客廳”,則沒有主題,隨意、即興、散漫,神仙會,寬鬆之至,朋友間的私人情誼和共同志趣是聯絡彼此的精神紐帶。
“太太客廳”裡不大讀文學作品,來客也不限於沈從文之類的作家。哲學教授金嶽霖、經濟學教授陳岱蓀、政治學教授錢端升、考古學教授李濟、藝術學教授鄧叔存、藝術家常書鴻,都是常客。
而張奚若、周培源、陶孟和則喜歡偕夫人雙雙而至,陶夫人沈性仁是位翻譯家。來者晚年大多成了他們各自領域的巨擘。
梁思成的妹妹、侄女也時常帶著女同學湊熱鬧,她們只為一睹才女風采。這些女孩裡便有幾年後加入共產黨的龔澎、二十多年後名揚四海的作家韓素音,再有是林徽因才相識不久的一對美國年輕學者費正清和費慰梅。陳岱蓀說,他在這裡遇見過費慰梅的父親、哈佛校長坎南。
太太客廳裡飲茶論道,絕非女主人用來附庸風雅的閒處,林徽因本人已雅到極致。若說附庸,只是別人來附她。客廳的日子是林徽因精緻生活的組成,與病中忘我工作一樣,都是她追求生活質量的一個側面,工作與清談,有嶺有峰,一座山。金嶽霖說:“梁思成林徽因的生活就從來不是打發日子的生活,對於他們,日子總是不夠用的。”林徽因有首她的各種文集失收的小詩:
優閒的仰著臉
望:
日子同這沒有云的天
能不能永遠?
又想:
(不敢低頭)
疑問同風吹來時,
影子會不會已經
伸得很長,
寂寞地橫在
衰柔的青草上?
僅五十餘字的短章,看似不甚起眼的題材,意象似乎也平常,誰沒有過仰臉望天的時刻,沒有過低頭凝視草動影移?然而,攝取這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瑣屑,油然品味出作者隱隱的一縷情思。日子是人來過的,無雲(必須無雲)的天則是永恆的自然。希冀歲月久長乃人性本初,若在希冀中白白流逝了歲月,豈不與本初相忤?詩裡未必沒有一絲逝水如斯的惆悵,但詩人是否也提醒你或她自己,萬不可讓時光寂寞無聊地磨蝕?有此體悟便明白,詩人借客廳以緊緊攫住悄悄流失的時光,過好日子。
太太客廳裡話題十分廣泛,進客廳的人都頗具各門學養,可不論他建樹哪方學術領域,無不喜歡詩詞書畫,誰不能發揮幾句?議論時政自是不免,個個憂國憂民,以天下為己任。這批飽飲洋墨水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大體與胡適的立場、態度相仿。他們憧憬西方民主制度,以為那是中國的出路。國民黨政權仿照的是西方模式,他們理應支援當局,反對共產黨暴力革命。前蘇聯革命的見聞給他們刺激、恐懼,遠庖求安。然而現實又是,數千年封建遺習殘留在國民黨衙門機制和魚肉人民的權貴身上,包括蔣介石,弊端、劣跡、惡習,隨處可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以良知、正直,搬用西方的民主標準,批評當局是異常辛辣尖銳的,十足的書生意氣。不過,他們對介入政治活動極為謹慎,即使是研究政治學的學者,也儘量將話題收束在學術層面,坐而論道,紙上談兵。林徽因是這群知識精英寵愛的中心驕子,費慰梅這樣記述沙龍女主人的風采:
每個老朋友都會記得,徽因是怎樣滔滔不絕地壟斷了整個談話。她的健談是人所共知的,然而使人歎服的是她也同樣擅長寫作。她的談話和她的著作一樣充滿了創造性。話題從詼諧的軼事到敏銳的分析,從明智的忠告到突發的憤怒,從發狂的熱情到深刻的蔑視,幾乎無所不包。她總是聚會的中心和領袖人物,當她侃侃而談的時候,愛慕者總是為她那天馬行空般的靈感中所迸發出來的精闢警語而傾倒。
“太太客廳”裡林徽因的許多見解別具慧眼,雖不著一字,卻無字無形地滋潤了北方文壇。她在客廳里約見青年作家,提攜有為的新人。初出茅廬的文學青年嚮往神秘的客廳、神化的太太,以一登北總布衚衕三號院為幸。《大公報·文藝副刊》發表了蕭乾的小說處女作《蠶》。小說剛上報紙,林徽因立即託沈從文約請蕭乾來東城北總布衚衕。蕭乾就讀的燕京大學遠在西郊海甸,聽說將要見著才女,他興奮得幾天坐立不安。進城那天穿得乾乾淨淨,騎了兩小時腳踏車到府右街沈家,隨同沈從文進了這座他嚮往已久的文學象牙塔。蕭乾終生難忘林徽因那綽約風姿,原以為身患重症的女主人一定斜倚病榻,滿面倦容,不意林徽因全身騎馬裝。她常和費正清、費慰梅夫婦去外國人的俱樂部騎馬,此時剛剛歸來。林徽因迎面就誇獎蕭乾:“你是用感情寫作的,這很難得。”寫作能夠投入感情,孺子可教,這是林徽因約見他的原由。林徽因說個不停,在座的金嶽霖和沈從文、梁思成全沒有插嘴的縫兒。蕭乾受此激勵,比喻女詩人一番高論猶如在剛起跑的小馬駒後腿上親切地抽了一鞭。一面定終生,他由此飛馳起來,成為京派文學的生力軍。蕭乾這樣記下初見林徽因印象:“學識淵博、思想敏捷,並且語言鋒利的評論家。她十分關心創作。當時南北方也頗有些文藝刊物,她看得很多,而又仔細,並且對文章常常有犀利和獨到的見解。對於好惡,她從不模稜兩可。同時,在批了什麼一頓之後,往往又會指出某一點可取之處”。他與林徽因也結下了終生不渝的友誼,林徽因病逝四十五年後,雙鬢染霜的蕭乾已然成就卓著,他回顧一生文學道路,虔誠地表白:“在我心坎上,總有一座龕位,裡面供著林徽因。”
像蕭乾知遇林徽因的還有卞之琳和李健吾,才情十足的兩位作家提起這位客廳女主人異口同聲,稱讚不絕。卞之琳內向、口訥,也說:“當時我在她的座上客中是稀客,是最年輕者之一,自不免有些拘束,雖然她作為女主人,熱情、直率、談吐爽快、脫俗(有時鋒利),總有叫人不感到隔閡的大方風度。”“她年齡比我只大六歲,因為師輩關係,一直被我尊為敬佩的長者,但也是我感到親切的知己。”
這麼一個“太太客廳”,這麼一位睿智的太太,發表過無數啟人心智的雋言妙語,它們都如過耳春風,飄逝了,無影無蹤。蕭乾感嘆:“每逢我聆聽她對文學,對藝術,對社會生活的細膩觀察和精闢見解時,我心裡就常想:倘若這位述而不作的小姐能像十八世紀英國的約翰遜博士那樣,身邊也有一位博斯韋爾,把她那些充滿機智、饒有風趣的話一一記載下來,那該是多麼精彩的一部書啊!”林徽因身邊沒有博斯韋爾,她自己也難得把即興言詞著為文章,或有例外,不過寥寥數篇。不妨抄錄林徽因談論詩歌創作文章的頭兩段,讀者權當進了一回“太太客廳”,盡力想象女主人酣暢雄辯的談吐:
寫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寫詩,或可說是要抓緊一種一時閃動的力量,一面跟著潛意識浮沉,摸索自己內心所縈迴,所著重的情感——喜悅,哀思,憂怨,戀情,或深,或淺,或纏綿,或熱烈,又一方面順著直覺,認識,辨味,在眼前或記憶裡官感所觸遇的意象——顏色,形體,聲音,動靜,或細緻,或親切,或雄偉,或詭異;再一方面,又追著理智探討,剖析,理會這些不同的性質,不同分量,流轉不定的情感意象所互相融會,交錯策動而發生的感念;然後以語言文字(運用其聲音意義)經營,描畫,表達這內心意象,情緒,理解在同時間或不同時間裡,適應或矛盾的所共起的波瀾。
寫詩,或又可說是自己情感的,主觀的,所體驗瞭解到的;和理智的客觀的所體察辨別到的,同時達到一個程度,騰沸橫溢,不分賓主地互相起了一種作用,由於本能的衝動,憑著一種天賦的興趣和靈巧,駕馭一串有聲音有圖畫,有情感的言語,來表達這內心與外界息息相關的聯絡及其所發生的悟理或境界。
來源:《閱讀時代》2022年第01期
責編:何建嬌
作者:陳學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