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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歸於星海

新學期文理分科調整座位的時候,我專門挑了個角落的位置,在倒數幾排,老師很難關注到這兒。

我搬著書坐過去,旁邊沒別人,只有右後方座位上有個男生。

男生我認識,叫徐歲熙,以前在隔壁班,成績不大好,性格孤僻至極,脾氣也大。我認識他是因為他長得挺帥,以前班上有個大大咧咧的小姑娘喜歡他,所以把名字聽了個耳熟。

我抱著書包坐下來的時候,糾結了起來。畢竟有這麼個「壞脾氣」坐在身後,我還挺怕的——怕我做錯什麼他衝我發火。

開學第一天,人陸陸續續來齊,座位也逐漸被選得差不多。

最後一個女生進教室,朝教室逡巡一圈,發現沒有多餘的位置可坐,跟老師打招呼:「老師,沒有座位了。」

班主任指指徐歲熙身邊:「那兒還空著。」

女同學很漂亮,卻垮著臉,不太願意:「老師,我視力不好,在後面看不大清。」

這語氣一聽就是找藉口。

老師安慰:「正式開課後會調整座位的。」

女生「哦」一聲,抱著書不情不願地來到徐歲熙身邊,跟一隻膽小的兔子一樣輕手輕腳放好自己的東西,半天都不敢大聲說句話。

我偷偷轉頭,發現徐歲熙趴在桌上睡著,並沒有在乎周圍的動靜。我友好地衝女孩笑笑,低聲打了聲招呼。

「你好,我叫錢小多。」

女孩點頭:「你好,我叫陳思弋。我認識你的,你以前就在這個班。」

我衝她笑笑,準備轉身回來時,看到徐歲熙不知什麼時候醒了,側枕在胳膊上,一眼不眨地看著我。

他的面板不算白,雙眸深黑,不喜不怒看我的時候,我登時緊張了一下。

我連忙賠笑:「抱歉,吵到你了。」

他目光動了動,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收了回去,繼續趴著閉上了眼。

陳思弋衝我吐了吐舌頭,意思是可別再惹到這位了。

我坐回去,秉著呼吸靜坐了好一會兒,才平復下來。慢慢伸開手,發現手心出了許多汗。我心裡罵自己:至於麼,就跟一個調皮的男生對視幾眼,就嚇成這樣了?

我後知後覺,想起男生的雙眼雖黑卻明亮,閉眼的時候,睫毛彎彎,又濃又長。

徐歲熙長得確實挺好看的。怪不得學校裡很多女生喜歡為他爭風吃醋。

本著能不招惹徐歲熙就絕不招惹的態度,我和陳思弋謹慎地度過了開學第一個星期。

和徐歲熙的交集,開始於糟糕的第二星期。

週日晚上意外失眠,週一大清早英語早讀,我很不爭氣地犯困,看著書上的字母連連打呵欠,趁著老師出門,趕緊低頭想眯一會兒。

英語老師是個滅絕師太,沒想到出門沒多久又折回了,站在講臺上猛拍桌子,嗓門倍兒亮:「徐歲熙,站起來。」

我瞬間嚇醒,激靈了一下坐直,緊接著聽到我也被點名:「錢小多,你也站起來。」

我內心喊一聲「完了」,聽話地起身。

我站起來後,聽到身後桌椅響動,徐歲熙才起身。

滅絕師太說話不留餘地:「出去,在走廊站著。」

這次徐歲熙動作比我快,只聽桌椅「哐當」作響,被他撞開了似的。他也不帶英文課本,空著倆手徑直出門,走路帶風,拽得要上天。

我糾結了一下,也沒帶書,邁著碎步跟上他,出去後和他並排站在走廊窗戶下。

滅絕師太出門瞪我倆一眼,鼓著一張臉走了。教室裡又恢復讀書聲,琅琅入耳,但是像催眠,聽著直犯困。

我還在打呵欠,眼淚花兒都快迷住了眼睛。

站了小半天,徐歲熙突然說話:「好學生也睡覺啊?」

這話問的,多奇怪。

我吸溜鼻涕,困得聲音都變調了:「好學生還吃飯呢。」

「哦。」徐歲熙慢悠悠的,「真稀奇。」

「……」

我肚子忒不爭氣,沒聊兩句,「咕嚕」叫了一聲。早上睡過了,我連早飯都沒顧上吃。

尷尬許久,半天后,身邊的徐歲熙窸窸窣窣掏衣兜,而後拿出枚東西遞給我:「吶。」

我轉頭,看到他握著一顆未拆包裝的巧克力。

目光抬高一點兒,發現他一本正經地站著,面無表情,就跟平日裡一樣擺著張臉。

「拿著,吃吧。不吃飯罰站,會低血糖的。而且它提神。」

我小心翼翼接過他手裡的巧克力。巧克力溫熱,有他掌心的溫度。

我低聲說了句「謝謝」,拆開包裝,咬了巧克力的一角,含在嘴裡等融化。

徐歲熙個頭很高,垂著眼看我把巧克力吃了一小半,默默轉回目光。

正當我含著巧克力心中默默倒數著早讀結束時間時,滅絕師太的高跟鞋聲突然又從樓道里響了起來。

我緊張得囫圇吞下嘴裡還未融化的糖,把剩下的一半死死攥在手裡。

滅絕師太不進教室,走到我和徐歲熙面前站定,問:「醒了嗎?」

我不敢說話,生怕被發現吃過了東西,猛點頭:「嗯。」

饒是這樣,滅絕師太還是發現了端倪,微眯了眼,一副抓現行的模樣:「吃什麼呢?」

「我……」我正想著怎麼解釋的時候,手腕處有人動了動。指尖微涼,動我的是徐歲熙。

他點點我的手背,示意我把手心張開。

我不明白,緊張又懵逼的時候,他靠過來離我更近,半個身體完全遮住了我,從我手裡拿走巧克力,道:「是我在吃巧克力。」

滅絕師太果然大怒:「徐歲熙,早讀時間你睡覺,我讓你來這兒清醒,你又偷吃?你眼裡有沒有老師?有沒有學校的紀律?你以為你來這兒在給誰學習?我管不了你了,叫你父母過來。」

我連忙解釋:「老師,巧克力是我……」

徐歲熙聲音比我的高,打斷我的話:「又叫家長是吧?行啊,都熟門熟路,沒什麼問題。」

滅絕師太估計也有所耳聞徐歲熙的橫,但是沒想到這麼橫,鐵青了臉,罵道:「你跟誰嚷嚷呢?作為學生,無視紀律無視老師,我批評你有錯?」

早讀結束鈴聲響起,讀書聲停下來,學生蜂擁出教室,跟看熱鬧似的看著我們。

我給滅絕師太認錯:「老師,我們錯了。以後我們一定遵守紀律,一定聽話。」

滅絕師太掃我和徐歲熙一眼,礙於人多,沒再多言,扭頭便走了。

不少同學還在朝我們這邊看,把我倆當猴兒一樣。我無視眾人的目光,低聲道:「你為什麼要替我背鍋?」

徐歲熙從剛那股橫勁兒中平復下來,頓了會兒,敷衍我似的回答:「本來就是我給你的。」

「可是的確是我吃的啊。被罵的應該是我才對。」我問題有點多,「你為什麼帶著巧克力啊,而且,你臉色看起來怎麼不太好?你是不是也沒吃早飯,低血糖了?」

徐歲熙朝教室走,沒回答我。

我站了一會兒,慢騰騰地跟他進了教室。

陳思弋在座位上替我著急:「師太罵你了?」

我搖頭:「沒有。」

陳思弋偷偷指指身側,口型示意:「罵他了?」

「嗯。」

陳思弋罵罵咧咧的:「師太是真的兇,我以前只是聽聞她不好惹,今天見識到了。」她說完了又懊惱,「哎呀,我看到她進門了,但是來不及提醒你們。如果我反應快一點就好了。」

「不怪你。」我說著坐回去,收起英文課本。

「我去趟廁所。」陳思弋拍拍我肩膀,一股風一樣出門了。

教室裡人不多,我同桌也不在。我悶著聲兒坐了好一陣子,聽到徐歲熙叫我:「錢小多。」

我微微側身,應了一聲。

他不似平日裡一樣趴著,而是端端正正坐著,向我伸手:「還要嗎?」

那半顆沒吃完的巧克力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他重新包好了,遞在我面前。

我點頭:「要。」

他將巧克力放在我掌心,收回手,問:「好吃嗎?」

「嗯。」

「你怎麼說話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不知怎麼的,我唰地紅了臉,拿著巧克力迅速轉身。

徐歲熙的聲音在我身側:「我家多的是,我以後每天給你帶一顆吧?」

我支支吾吾,腦袋一熱重複他的話:「一顆……」

他以為我嫌少,說:「你要是不怕長胖,我可以每天帶一盒。」

我忙不迭地拒絕:「我怕。」

一場罰站風波之後,我每早桌兜裡不光多了巧克力,還逐漸多了其他零食。有時候是麵包牛奶,有時候是甜點糖果,甚至連辣條都有。

我總小心地把巧克力和一堆零食收在一起,捨不得給別人分享。時間久了,清晨去教室最期待的事情就是看今天的桌兜裡又多了什麼出來,更期待的是,可以看到徐歲熙趴在桌上假寐的樣子。

零食送了近兩週,我有點過意不去,想趁週五放學,請徐歲熙吃飯。

磨磨唧唧到班上的人都走差不多了,我才邊收拾東西邊琢磨怎麼跟身後的徐歲熙開口邀請吃飯。整理到一半,班上抱團的那幾個學霸男生突然來找我。

為首的是成績穩居年紀前三的於碩:「錢小多,每天的早餐好吃嗎?」

我懵逼點頭:「嗯。」

他們是怎麼知道徐歲熙給我送早餐的?

「那……喜歡送你早餐的人嗎?」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轉頭看徐歲熙。他還在懶洋洋地收拾書包,對我們的對話充耳不聞。

於碩動我桌上收好的零食:「不說話就是喜歡唄?」

我沉默著。

「喜不喜歡他?」

我大著膽子,想把心裡的話說給徐歲熙聽:「喜歡。」

我對徐歲熙的態度轉變很快,雖然一開始怕他,可是相處久了知道他沒有那麼糟糕。甚至他很好,沒有同齡人的幼稚,沉默少言,偶爾言行時會閃動獨屬於他的光芒。

於碩聽聞我回答後大笑,跟周圍幾個伴兒笑道:「我說吧,同樣的東西,給錢小多和陳思弋,先答應的肯定是錢小多。」

我一頭霧水:「什麼?」

好心的同學提醒:「我們打賭於碩同時追陳思弋和你,看誰先答應。」

我沒明白:「額?」

「我賭贏了。請客啊,一人一頓。」於碩一群人揚長而去,留下我尬在原地。

我反應很遲鈍,半張著嘴呆了半晌,才意識到自己被欺負了。眼裡泛著淚花兒,我噌一下站起來,拎起一袋子零食奔過去,跟發瘋了似的把東西甩給於碩:「你弄錯了,我喜歡的不是你。拿著你的東西滾。」

東西沉甸甸的,於碩又瘦,甩了他一個趔趄。

小瘦猴於碩咬牙,怒了:「你他媽有病?」

我快要追他們出門,被於碩一聲給吼停了腳步,站在門口講臺邊上喘著粗氣,紅著眼看他,氣勢不萎:「誰稀罕你送的。」

「給你零食是給你臉,我看上的是陳思弋。你要長相沒長相,要身材沒身材,錢小多你拽什麼?」

於碩眼看著就要逼過來。在我以為我要挨他一腳或者一拳的時候,有人替我攔住了他。

徐歲熙跟在滅絕師太面前護我一樣,站在我身前,生生逼退了於碩。

他沒動手,看著於碩老實下來,從地上撿起零食包,開啟抖摟在地上。

一堆被我攢了一週的糖果、點心嘩啦落地,徐歲熙矮身,從裡面找到了幾枚巧克力,交還到我手上:「這個是我送的,別摻在一起。」

他把我的書包一併遞給我:「放學了,回家吧?」

我眼淚還沒幹,看一眼縮頭縮腦的於碩,而後抱著書包把巧克力塞回包裡。我看地上的一片狼藉:「那這個?」

「叫他們自己收。」

「哦。」

緊跟著徐歲熙出門,和他到學校大門,我沒忍住邀他:「我請你吃晚飯吧?」

他罕見地多了小動作,撓撓腦勺兒,道:「我……今天有事。」他好似對拒絕我這事兒挺不好意思,「改天可以嗎?我請你。」

我點頭:「好。」

「錢小多。」

自從知道自己喜歡徐歲熙後,我總不敢面對他。聽到他叫我,只看了他一眼,倏地低頭,「嗯」了一聲。

「你喜歡送你零食的人啊?」

原來我剛剛和於碩的對話他在聽。

「我……」

「你喜歡送你零食的人,還是喜歡……」徐歲熙頓了一下,才道,「還是喜歡送你巧克力的人?」

傍晚的校園,天氣特別好,秋季的清風拂動道路兩旁的垂柳,微微泛黃的柳葉兒一晃一晃,像女孩子的心思一樣搖曳。

我站在原地打磕巴,手捏著衣角發愣。

愣了小半晌,聽到徐歲熙笑道:「不逗你了,回家吧。」

我和他的回家的路在不同方向,出了校門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徐歲熙沒有再逗留,轉身朝左而去。

他穿著夏秋季的校服,最經典的藍運動褲搭白 T 恤,迎著夕陽的方向慢慢走遠。我看了許久,等到他身影消失在拐角處才收回目光。

告白需要儀式感,此刻並不合適。

在教室裡發生的不愉快並沒有影響我的心情,我蹦躂著回家,在路上開始琢磨怎麼給徐歲熙準備一場隆重的表白。

再等等吧,等到我不那麼羞澀,等到他再送我更多巧克力,等到我敢直視他的眼睛的時候,我就告白。

少年時代的感情總要轟轟烈烈才對。畢竟,這是我們人生的首次心動。

於碩給陳思弋表白的時候,陣仗搞得挺大。他自己會點兒樂器,吉他鍵盤都帶了過來,藉著校慶的機會,在操場上給陳思弋深情唱了好幾首情歌,還特酸地拽詞:「陳思弋,我喜歡你。你就像此刻天邊的月亮,擁有獨一無二的美麗。」

起鬨的人不少,叫嚷著他們在一起。

在於碩嗓子都唱啞了的時候,陳思弋面無表情地回絕:「我有喜歡的人。不是你。」

於碩也有吃癟的時候,拎著吉他站在人群中央,訥了一陣子,聲線很低:「你喜歡誰?」

陳思弋轉頭看人群外的我和徐歲熙。

她在暮色燈光下回頭的時候,我發現她真的很漂亮。高挑的馬尾順長,簡單地綁個皮筋都顯得很矜傲。她的臉很小,眼睛卻大,看向人的時候永遠含著笑,有無法讓人拒絕的溫柔。

她喊我們:「徐歲熙。錢小多。你們過來。」

開學日久,我們三個關係確實還不錯。

走進人群的時候,陳思弋有點兒羞澀似的,朝徐歲熙笑了下,扭頭對於碩說:「我喜歡他。」她重複,「我喜歡徐歲熙。」

人群再度沸騰,不亞於剛剛於碩的表白。

我在熱鬧的叫囂聲中瞬間呆愣,迎著徐歲熙看過來的目光,我腦中轟然沒了任何反應。

陳思弋的聲音那麼明朗:「徐歲熙,我喜歡你。開學後班主任問我要不要換座位,我拒絕了。我喜歡和你做同桌,我喜歡你上課聽講的樣子,我喜歡你和我們溫柔講話的樣子。我也喜歡在你睡覺時偷偷看你,總之,我喜歡你好多好多。我喜歡你。」

深秋的晚風挺涼的,吹在身上叫人發冷發抖。

徐歲熙長久不說話,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陳思弋等不到結果,很緊張,走過來靠近我一點兒,挽上我的胳膊:「小多,你快說句話,不然我下不來臺。」

我唇舌跟不管用似的,磕巴著:「說……說什麼?」

陳思弋貼著我的耳廓,悄悄話似的:「你平日跟徐歲熙關係更近一點兒,你快幫幫我呀。」

「我……」一句話沒出口,我嗓子就澀了。乾巴巴地站了好一會兒,我仰面看徐歲熙:「給思弋回覆一下吧?」

徐歲熙不看陳思弋,只看我:「回覆什麼?」

「她喜歡你。」

陳思弋把手放進我掌心,和我牽手,微微動了動我的手指。這是我和她的暗號,表示對對方言行的認可。

我知道她在誇我。

徐歲熙眸光沉沉,盯著我看了許久後,突然問我:「巧克力和別的零食,有區別嗎?」

我鼻子瞬時酸澀。

我沒敢回答。

徐歲熙似乎沒耐心再去等一個答案,終於肯面對陳思弋:「謝謝。」

陳思弋是個大膽的女孩兒,在收到一句謝謝後,恰到好處地給彼此找臺階下:「你不用回應我的,我們還要相處很久呢對不對?我等你。哪怕等到高中畢業,等到上大學,我也會等。」

徐歲熙不再多言,看一眼我和陳思弋,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沒有等到徐歲熙要請我吃的那頓飯,徐歲熙也沒有等到我的回答。

我們兩兩相欠。

高三還沒有結束,徐歲熙就不來上課了。我一開始以為他是新學期逃課,沒準過幾天就會回來,可是等了好幾日,他還沒來。

後來隔壁班和他關係最好的同學來收拾走了他的所有東西,連一本書一支筆都沒有落下。

我和陳思弋緊張地不得了,恨不得拉著那位同學的衣袖,把徐歲熙的情況問個清清楚楚。

同學知道的也不多,在我們的追問下只說徐歲熙以後都不會再回來上課了。徐歲熙的爸媽在南方做生意,過完年後,帶著徐歲熙回了廣州。

聽聞訊息,陳思弋眼角泛淚:「那他還怎麼參加高考?」

「不讀了唄。」來收拾東西的同學回答。

「可是我們讀書十幾年,不就是為了參加高考嗎?」

「也許對徐歲熙來說人生現階段的目標不是高考。」

同學走後,思弋趴在桌上哭得很兇,漂亮的大眼睛都快腫了。一年多了,我真正見識到了她的喜歡有多熱烈。

原來會有一個女孩子會一直一直在意一個男孩子,會滿眼是他,會為他哭,為他笑。

我也是。

只是我更喜歡在沒有思弋的時候想念徐歲熙——想念徐歲熙成了我不敢告訴閨蜜的秘密。

徐歲熙不來上課後,我搬去後桌和思弋做了同桌。

徐歲熙的桌子好似有一股魔力,我也喜歡趴在上面睡覺,模仿他的樣子。思弋一開始很喜歡聊徐歲熙,聊到後來,就不怎麼聊了。

分別數月,徐歲熙好像從我們的世界裡憑空消失了。

臨近高考前,最緊張的日子裡,我和陳思弋再也不提徐歲熙。

一個午後,我趴在桌上半眯著眼時,思弋突然用筆尾戳我的腮幫子。她大眼睛撲閃,亮晶晶的,看著我笑:「錢小多,你這樣有點像他欸。」

我徹底睜開眼,笑著否道:「才不像。」

「很像,這個姿勢一模一樣。」

她的筆尾戳得我癢癢,我避開,轉頭把臉藏進臂彎,悶聲道:「不像,他面板比我黑多了好吧!」

「那倒是。他的面板是很健康的顏色。」

思弋低聲誇徐歲熙,我雙臂捂著眼睛,溼了眼角。

五月的日子按部就班地忙,連軸迴圈的月考和週考壓得我們沒有了鬧騰的精力。思弋鬥志越來越勇,立志要去中山大學。我知道不為別的,只因為徐歲熙在廣州。

高考後,成績還沒出來,思弋去了雲南旅遊,每天在社交圈更新各種漂亮的照片,我每一條都給點贊,評論,換著花兒誇她好看。

她回家前三天,徐歲熙回來了。

他來得很唐突,不知道從哪裡打聽了我家的地址,敲開了我家門。

隔著老樓的防盜門,我足足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他比起之前瘦了不少,五官近乎呈現病態的瘦削和凜厲,只有眼神還是黑黝黝的,看人的時候炯炯有神。

他舉著大包的巧克力給我:「錢小多,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巧克力,送你的。」他把包裝精緻的一兜兒禮物給我,問我,「我可以請你吃飯嗎?」

怎麼會不可以呢?

我跟父母打過招呼,跟著徐歲熙朝外走。

他似乎又長高了,我得費勁地昂頭才能和他目光對視。

「這幾個月,你去哪裡了?」

「廣州。」

「去幹嘛?」

「看病。」

「你生病了?」

徐歲熙沉吟一會兒,否道:「沒有,小感冒。」

「哦。」我亦步亦趨跟著他,努力找話題,「你離開學校的這些日子,發生了好多事呀。滅絕師太每天還咋咋呼呼的,不是罵這個就是罵那個,連思弋這種英語學霸她都批評。教化學的張老師懷二胎了,估計年底就要生孩子啦。」

「哦,對了,畢業照班主任列印了五十份,有你一份。還有,你的課桌被我佔領了,我之前每天學你,趴上面睡覺。」

我聊得有一搭沒一搭:「反正大家都挺想你的。」

徐歲熙忽得問我:「那你想我嗎?」

街角車流湧動,徐歲熙執拗地站在人流中等我的答案。

「想啊。」我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敢抬頭,「思弋更想你,都想哭了。我等會兒告訴她你回來了。」

「錢小多。」徐歲熙叫我名字。

「嗯?」

「巧克力和其他零食,你喜歡哪個?」

我低著頭不說話。

徐歲熙輕輕碰我的肩膀:「抬頭看著我,回答我。」

抬眼陽光照進眼裡,我眼底泛酸,又想哭。我癟著嘴,木木地看了徐歲熙看久,回答:「從來都是巧克力。」

「後來為什麼不告訴我?」

「因為思弋更喜歡你。思弋更優秀,應當比我更討你喜歡。用於碩的話說,她美得就像天邊的月亮。」

「可是我一直喜歡星星。」

徐歲熙試探著牽我的手,我輕輕避開。他一直是個倔強性格,不罷休地再伸手,把我的指尖撈在掌心裡包裹住後,牽著我朝前走。

走的路我熟,是去學校的路。

「去幹嘛?」

「你不是說你佔領了我的桌子嗎?那你有沒有發現桌子裡的秘密?」

「什麼秘密?」

「去看就知道了。」

教室門沒鎖,偷溜到我們熟悉的角落,徐歲熙坐了下來。五十個座位整整齊齊,一如畢業前夕的樣子。

也不過短短几天,我滄桑地有了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距離徐歲熙上一次坐在這裡還是半年前。冬天,晚修時間教室的窗戶開著,帶著寒氣的西北風吹進窗戶。滅絕師太在分析語法,尖利的聲音反而催眠,叫人昏昏欲睡。

彼時徐歲熙坐在我側後方,用筆輕戳我的後背。我知趣地側首,聽他說:「錢小多,你看窗外,下雪了。」

而今夏季,教室在二樓,窗外的樹枝剛好遮擋半扇窗戶。

徐歲熙推開窗,我順著他的動作看過去,看到外面天空明淨。

「錢小多。」

徐歲熙喜歡冷不丁地這麼叫人,我「嗯」一聲回頭,看到他痴痴呆呆地看著我。我隨即不好意思起來。

他輕輕挪了挪書桌,露出邊角,顯擺:「你看,秘密。」

桌角隱秘處,小刀刻痕,是小小的三個字——錢小多。

「上課太無聊了。我刻在這兒,和旁邊的桌子並在一起,就不會被人發現。你猜我刻這字的時候你在幹嘛?」

「聽課?寫作業?」

「你在偷吃巧克力。」徐歲熙跟往常一樣趴在桌上,枕上自己的胳膊,抬著眼眸看我,「你含了好大的一塊進去,鼓著腮幫子,像一隻藏口糧的小倉鼠。可愛死了。」

他蔫蔫的,精神頭不大好的樣子:「如果可以的話,我原本想送到畢業後。我想和你一起畢業,想在拍畢業照的時候站在你身邊。」

我被他說得挺難過,酸澀道:「你個頭太高啦,沒法和我並排站。」

「那我就單獨和你合影。」他指腹摩挲桌角上我的名字,「錢小多,好遺憾啊,我和你連張合影都沒有。」

「那現在拍一張?」我從包裡找出手機,湊他近一點兒。

螢幕上徐歲熙笑著,在我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他忽然轉頭。

手抖了一下,畫面是模糊的。好巧的借位,照片裡看起來他在親我的側臉。

我慌亂地看他,撞上他澄澈的雙眸。他很認真:「錢小多,我可以吻你嗎?」

「我……」

他伸手輕碰我的衣袖,最後大膽地攥住我的手腕,靠近我。

我第一次離男孩子這麼近。他的呼吸是熱的,撲在我臉上輕輕柔柔,有不可言說的誘惑在裡面,叫人迷戀。

我心臟跳得厲害,跟胸骨壓不住似的,快要躍動出來。我緊張地叫他的名字,他沒應我,而是將唇落了下來。

初吻並不暖,他的唇瓣甚至是涼的,綿軟又輕柔。

我木木地靠著他,很久之後,被他放開。我沒有觸碰到他唇瓣之外的任何地方,舌齒的熱吻對於剛成年的我們來說太過熱忱,我有瞬間期許他會侵略進來,但是這樣奢侈的念頭轉瞬即逝。

來日方長。

我堅信會有一日我們將熱情擁吻。

可是這樣的念頭在徐歲熙放開我的時候也消失殆盡了。我不可遏地想起思弋,心裡滿是虧欠。

徐歲熙瞧著我,柔聲道:「錢小多,我喜歡你。」

我漲紅了臉,把臉埋進臂彎,沒回應。思弋如果知道這些事,會很傷心的。

「思弋要報中山大學。」

「嗯。」

「這樣你們會天天見到。」

「那你呢?」

「我要去讀師範。」

徐歲熙問:「為什麼?」

我誇張道:「夢想。為人師表,多麼偉大。」

他笑起來,眼梢帶著暖意:「那你一定是個好老師。」

「那你呢?你未來想做什麼?」

「我……」他把手指伸進我掌心,與我十指相扣,「未來我想娶你。」

他的聲音很輕,快要被吹進窗戶的風給吹散了:「可是我娶不了。我等不到。」

……

我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快遞兜兜轉轉耽擱好久,八月中旬我才從學校門衛那兒取回來。

我考得並不好,留在省內的師範,而思弋如願被中山大學錄取,不過讀的是她最不情願的專業——臨床醫學。

她和我約好國慶去廣州玩兒,說要叫上徐歲熙,一起帶我體驗華南的秋天。

我自始至終不敢告訴思弋我和徐歲熙見過面的事情。教室裡的初吻成了我的秘密,也成了我的心結。

九月入校軍訓,結束前一晚,我接到了思弋的電話。

她好像哭了很久,啞著嗓子問我:「多多,你知道徐歲熙的事情嗎?」

徐歲熙這個名字跟勾著我的神經似的,我緊張起來:「什麼事?」

思弋在電話裡哭出來,不顧形象地近乎撒潑:「徐歲熙走了。」

我呆傻著:「走了是什麼意思?」

陳思弋哭得說不清話,一聲聲哀嚎隔著聽筒傳來分外叫人心驚:「淋巴遍佈全身,治不好,切不掉。」

「什麼意思?」

思弋打哭嗝:「他是淋巴癌。」

有時候當頭棒喝不僅僅是個成語。它更是對一種體驗恰到好處的描述。

我懵了很久。寢室的陽臺是露天的,我坐在水泥地上哭了一整夜。天空掛的是弦月,城市燈光交匯,很難看到星星。

高二那年校慶,於碩在操場上表白,誇思弋美得像天邊的月亮。

那晚徐歲熙在我身邊,他後來說,他喜歡星子。他不知道,他的眼裡才有星辰,璀璨清澈,收納了人間數萬美好。

可是他帶著眼底的星辰走了。

從師範畢業後,我應聘回母校教書。

我在秋天入職,校門口的垂柳葉兒還未泛黃。我辦理好入職手續後剛好趕上放學時間,沿著大門臺階拾級而下的時候,校門口蜂擁走出許多學生。

二中的校服一直沒變,標配藍色運動褲加白 T。一群人烏泱泱地出來,人頭攢動。

人群不到十分鐘走了個精光,我站在門口怔愣。我期許能在人群中找到十七歲的徐歲熙,找到健康的、人生有無限可能的、笑著的他。

數年前,我和他在這裡分道。他笑著問我喜歡送零食的人還是更喜歡送巧克力的人。

我忘了回答他了。

仔細去想,我後來也沒有回應過他的喜歡。他帶病來找我,對我告白的時候,我竟然是沉默著的。

我寧願他把我的不回應當成了預設。我接納了他。因為這樣,至少我們相愛過兩個月。

年少時總是追求熱烈的感情,長大了才驚覺最轟轟烈烈的不是盛大的表白,於我和徐歲熙來說,是那場分別。

一別就是一輩子,他成了永遠的硃砂痣。

沒有說出口的告白最意難平,校慶日操場上的喧騰才不是最難忘的,死別才叫人悔青了肝腸。

九月中,縣城開始下雨。連陰的天氣叫人心情不好,思弋的到來意外打破了我的陰霾。

她還在讀書。醫學生總是很能熬的樣子。

我擼擼她的髮際線,嘲笑有沒有變禿。她還跟以前一樣,言行溫溫柔柔,任由我掀起她的頭簾笑她額頭上的痘印又變多了。

我知道她百忙中回來的原因。九月十九日是徐歲熙的忌日。

從墓園回來的時候天晴了。思弋窩在我家沙發上發呆,嘀嘀咕咕的:「我們應當早點送他一束花的。」

我沒懂,扭頭看她的時候才發現她又哭了。

「我送他第一束花時,他已經開始二次化療了。他不喜歡見我,每次去都沉默著不說話。後來就徹底不見我了。我最後見他的時候,帶了百合。百合的香味很濃,會掩蓋掉病房的消毒水味道,我以為他會喜歡。」思弋看我,「可是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什麼?」

「他說他不喜歡百合。他喜歡向日葵。」

我從來不知道徐歲熙喜歡向日葵。我對他的瞭解少之又少。或者說,我不知道男孩子也可以喜歡花。

思弋眼裡包著淚,看著我說話的時候吧嗒落下:「他說,他趴在桌上睡覺時,每次睜眼都會看到前方有個明媚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像向日葵一樣。」

「我……」我端著杯給思弋泡好的熱茶,僵在原地,只低聲,「抱歉。」

「多多,你想他嗎?」思弋沒有生氣,應該是很早就知道這一切。她意外地伸長胳膊,尋求擁抱一般,「多多,我想他。」

我俯身抱住她,把她擁抱在懷裡。她很瘦,攬在懷裡的時候能清楚地摸到脊椎和蝴蝶骨。

思弋環緊我,仰面閃著淚汪汪的眸子看我:「我在他的病床前看過你們的合影。多多,他的吻是什麼樣的?」

「思弋?」

「我想知道。」

「涼的,軟的。」

「還有呢?」

我酸了鼻子:「小心翼翼的。」

思弋把臉藏進我的肩窩:「多多,抱歉。我從高中就知道他喜歡你。我坐在他旁邊,怎麼會不知道他的心意?他總是看你……」她哭得話都說不全,「我好嫉妒。如果沒有我,你們會在一起吧?」

她追問:「會不會?」

「也許吧。」

世間萬事都講緣分,沒有思弋,我和徐歲熙之間也會有別的磕絆。哪怕真在一起,又能如何呢,情誼再重,也抵不過生死。

我輕拍思弋的手停下來,頓了頓,重新攬上她,「都是很久前的事情了。過去了。」

思弋抱緊了我,喃聲:「對不起。」

一夜未眠,我在天快亮的時候躡手躡腳起床。思弋哭了半宿,腫著眼睛睡了,夢裡也並不踏實,時不時會有長長的嘆息。

我推開窗戶,晨起的風吹進來,叫人霎時清醒。天際有寥寥星辰,最亮的那一顆格外耀眼,卻也將要隱匿在天光裡。

都說人死了會變成星星。不知道徐歲熙是哪一顆。

我的少年十九歲,他帶著我們對青春的所有眷戀,歸向星海已有數年。

餘生漫長,我不知何時才能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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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類: 財經
時間: 2021-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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