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正當在書房裡小憩的，迷糊中忽聞家僮來報：大明宮裡的劉公公傳旨來了。
翰林院素無甚事，皇上平日裡很少在意。今天，破天荒地向一位棋師傳達聖意，委實令人深覺奇怪。
我趕緊趨步小跑，趕在劉公公駕臨之前，便早早地就伏在堂廳恭迎。
旋即，劉公公那抑揚頓挫的尖細嗓音便在堂廳內外瀰漫：“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特擇明日午時，命顧卿與東瀛國王子對弈，屆時，朕攜臣工觀弈，卿須大勝，恥其一葉之目，昭我天朝之威。欽此！”
我有些詫異，請過詔書後就問劉公公：“敢問公公，聖上何以看重此番對弈？那東瀛國王子是個什麼來歷啊？”
劉公公彷彿有心給我吐露一些幕後實情，慢悠悠地說：“那王子乃為東瀛國之第一強手，前些天兒，竟然完勝我朝五位棋師，天朝顏面盡失，龍顏震怒，賜死了那幾個不爭氣的主兒，現在，要是你這個天朝第一國手再不敵他，那就......”
看我陷入沉吟，公公好像突然又憶起了什麼，補充道：“對了，聽那王子自言，他是當年那個閻景實最得意的弟子，也算是你的遠門師侄兒了，不是冤家不聚頭，不好對付，萬萬不可大意喲！”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恭送劉公公回宮後，閒情逸致頓消，我沉沉地踱入後書房，凝視著案几上先師的牌位出神，往事如煙，歷歷若現......
三十年前，我和閻景實先後拜入先師門下學弈，其時，景實敏而好學、天資獨到，甚得先師喜愛，世人呼之為門下第一高手。
先師正欲立其為繼缽傳人之際，景實忽正告天下：先師之技不具掌門之能，早應由其取而代之，方合天理之數！
驚雷之下，先師強挺病體，令其對弈而決之。
是局，鬼神泣、天地嘆！
歷時二日，累計二百九十六手數，先師終獲險勝。
羞惱之下，景實流亡東瀛。
是夜，先師召集弟子鹹聚於病榻前，痛惜自責無以相加，再三叮囑各位弟子明禮孝之德，修彰棋道之理。興許自感大限即至，遂將本門秘笈《梅花棋譜》授於我後，旋吐血數升，抱恨而終。
自領遺命，我晝夜惶恐，深恐有負於先師，精研技藝，廣修才德，遊歷四海，博研弈道。不知不覺中，技藝竟然如日中天，海內幾無對手，以至被皇上冊封為當朝的第一棋待詔。
此番應對東瀛王子的挑戰，我深知，這已不是單純意義的師門恩仇，更是為了正義、公道和天理而戰！
我，不懼失敗，敗之唯死而已，
我，渴望勝利，勝之慰我天道！
默默地向先師敬獻了三炷香後，感到心裡出奇的平靜，幾十年的弈道磨礪，業已走出了勝負世界，徜徉在修德善行的無為境界。
明天不論是怎樣的腥風血雨，我都誓以頑強的意志、廣博的修為舞出一道絢麗的光彩，因為，我是大唐第一國手顧師言！
翌日午時，在劉公公的指領下，我緩步來到了頤園閣，在聖上和群臣的關注下，在東瀛王子的對面緩緩入座。
一場亙古未聞、註定要載入史冊的對局開始了！
不出所料，一開始，我就感覺到：對手深得閻景實之真傳，功力深厚、算路精深。對於如此罕見強手，我必須傾力以赴，拼死對決，至於輸贏勝負卻也不是這時考慮的了。
大廳裡，除了斜倚在龍椅上、略顯漫不經心的皇上，群臣們個個俱是屏氣凝神，除了沉悶的落子聲和悠緩的舞樂，四周安靜得幾乎令人窒息！
那王子自信穩操勝券，招招狠毒，攻勢凌厲至極。我亦舉平生棋力，凝神慎思，縱橫捭闔，揮灑自如，一步步將對手迅猛異常的攻勢化解回去。而隨著棋局的進行，對方的攻擊力似乎愈顯強悍，接連而至的強攻，幾乎使得我透不過氣來。
弈到第三十二手之時，對手戲劇性地對我一條大龍上演了雙徵局面，見此場景，觀戰的劉公公緊張得有點站不住了，四周的人們亦稍現譁然。
於我而言，這是極其兇險的場面，喚作“千王寶塔勢”，無論讓對方在哪一邊得逞，我都輸定了。
我真有點坐不住了，暗自捏弄著幾顆棋子，竭盡心智，閃電般地思索著迅速擺脫困境的克敵之策。
時間在一點一滴地流逝，王子悠悠地呷了一口茶，間或偷眼瞟瞟我，似乎有些得意。旁觀的人們也在暗暗焦急地等待著......
我感到握著棋子的手心裡都沁出汗來了。
冥思良久，我終於果敢地落下了一子，這是決定勝負的關鍵一子！這是凝聚了我數十年國手心智的靈光一子！也就是被後人譽之為“鎮神頭”的乾坤一擊。
宛如是晴天的一聲霹靂，響徹天地。又如是滿天烏雲之間的一縷陽光，璀璨奪目！
剎那間，棋盤上原本激烈的鏖殺驟然止歇了。這一應手非但化解了一度被動的場面，而且全域性境界大開，棋勢一下子明朗了起來！
唯此一手，我陡然已奠定了勝勢！
東瀛王子看到了這一石破天驚、橫空出世的著法，如同是看到了世上最可驚可愕之事一般，瞪大了雙眼，縮著肩膀，良久良久，做聲不得。
顧不上宮廷禁忌和禮數，旁觀的人們終於禁不住叫起好來，轟然喝彩道：“妙！妙！妙之極矣！”
王子這才矍然一驚，矚目棋局，眼見大勢已去，迴天乏力了，遂黯然長嘆一聲，投子認輸了。
極端疲憊之下，我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久違的淡淡笑容，我長長地籲出了一口長氣......
王子默默地離座，慪喪神情溢於言表，陰沉著臉拱手問我：“敢問先生，在翰林院眾多棋待詔中，排行可為第一？”
未及我作答，身邊的劉公公有意再次挫折他的銳氣，便信口插言道：“在我朝的眾多棋待詔裡，顧師言之技藝能夠排上第三就不錯嘍。”
那王子顯然相信了，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仰天喟然長嘆：“師父曾言，顧師言棋藝雖居大唐第一，然我有與之爭鋒之能，並可獨步大唐弈界。今日觀之，先生竟如老熊當道、堅不可撼，則第一名必然更是登峰造極、神鬼莫測了。我今自取其辱，有何顏面復歸面我師乎？”
言訖，說時遲，那時快，惱怒至極的王子倏地從懷中抽出一把利刃！在眾人的驚喝中向我刺來，就在感到一股陰冷的寒氣穿透胸膛的瞬間，我本能地抓起一盒棋子，拼死命地向王子扭曲猙獰的面部砸去......
突然，“砰”的一聲，驚得我猛地睜開了雙眼，原來是臨睡前捧著的一本《棋林軼事》掉在了床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