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亞首都內羅畢最大的鐵路巴士站，擠滿了等待發車的巴士，發動機轟轟作響，25歲的柯林斯·比拉奇 （Collins Birage） 站在兩列車的中間，被排氣管冒出的黑色尾氣包裹。
這些不是常見的普通巴士，它們叫馬塔圖（matatu），是肯亞獨有的私人小型巴士，每一輛都經過改造，被噴上色彩絢爛、影象誇張的塗鴉，甚至整個車身都被定製。柯林斯左邊停著的車輛周身通紅，被噴上黑色的塗鴉。右側的車身則被漆上一名碩大的戴墨鏡男性黑人頭像，或許是某個流行的說唱歌手。柯林斯是一名馬坎加（Makanga），工作是幫馬塔圖招攬客人，上車的乘客越多，收入越多。
太陽即將從非洲最發達的城市之一內羅畢上空落下。大都市的景觀不僅有摩天大樓，還有無數被塗鴉裝飾的公交車。這些馬塔圖的數量如此之多，導致內羅畢的城市交通在一天中會有好幾次幾乎完全停滯。
瑞士攝影師克里斯蒂安·博斯特（Christian Bobst）遊歷了非洲許多國家，在肯亞，滿街的馬塔圖讓他難以忽視——大概很難找到第二個城市，像內羅畢一樣，街上擠滿了巴士，外形被鮮亮的塗鴉裝飾，多次讓城市交通癱瘓。據報道，肯亞有超過40000輛馬塔圖，每天載著超過30萬人穿梭在城市之中。“事實上，沒有人能真正知道這裡馬塔圖的數量，因為它們許多甚至都沒有註冊。”克里斯蒂安告訴《中國新聞週刊》。
克里斯蒂安在2019年拍攝了系列作品《馬塔圖大都會》（Matatu Metropolis），記錄下這個城市的符號。在他看來，這不只是有馬塔圖的城市，更準確地說，這是一座馬塔圖城市。
塗鴉、音樂、競爭的產物
克里斯蒂安尋找到最適合觀察馬塔圖的一個地點，在內羅畢火車站前的環形交叉路口，這裡有數百輛的馬塔圖排著隊，焦急地等待乘客。遠處摩天大樓高聳入雲，而五顏六色的馬塔圖，擁擠在低矮平房的老城區。
馬塔圖，本就為平民而生。它起源於上世紀60年代，Matatu在斯瓦西里語意思為“三”，一種解釋是，當時人們乘坐小巴，只用支付三枚硬幣。馬塔圖一般配上一名司機和一名售票員，有規定的行駛路線，但沒有時刻表，車票大約相當於1美元，高峰期會漲一半的價錢，客滿即走。
2019年8月2日，內羅畢。25歲的柯林斯·比拉奇是一名“馬坎加” (負責為馬塔圖招攬乘客的引導員)，他們每天在內羅畢最大的巴士站——內羅畢鐵路巴士站前等候乘客。
美國威廉姆斯學院歷史學教授Kenda Mutongi曾研究馬塔圖的歷史。她介紹，當時內羅畢交通條件太差，沒有通勤火車和有軌電車，政府提供的公共汽車數量少、效率低，道路條件太差，平民難以騎腳踏車，又買不起私家車。因此，大多數人開始依賴馬塔圖，使這種私人小巴在過去半個世紀席捲內羅畢。1960 年代初以來，馬塔圖為該市至少60％的人口提供交通服務。
當柯林斯·比拉奇置身於馬塔圖的尾氣中時，克里斯蒂安摁下了快門。這是該系列中他最喜歡的一張照片，“因為它把許多關於馬塔圖的要素結合在了一起，比如塗鴉、環境汙染。”克里斯蒂安說。
塗鴉是馬塔圖最鮮明的標籤，車主用飽和度最高、色彩絢麗的圖案裝扮巴士。一輛芭比粉的馬塔圖停在路邊，車身有多個非裔美國說唱歌手妮琪·米娜的照片，也有人將法國足球運動員漆在自己的車上——每一輛馬塔圖都有主題，要麼是司機喜好的人或事物，要麼是時下最流行的趨勢。當地塗鴉設計師Moha曾在接受福布斯採訪時描述，如果一位說唱歌手出了名，他的名字很快便會出現在馬塔圖上；德國贏了世界盃，一輛帶有的德國塗鴉的汽車就面世了。當初奧巴馬當選美國總統，找他塗鴉的人太多，以至於最後他根本不用看奧巴馬的照片，拿著噴槍就能完成。
28歲的諾澤·卡斯湯姆斯是一名塗鴉藝術家，在內羅畢第一街區的啟迪車庫工作。他正為一輛馬塔圖噴繪圖案，這輛馬塔圖的經營者約翰·卡莫坐在遠處等待著。由於當地馬塔圖數量眾多，它們必須裝飾獨特、醒目的圖案才能脫穎而出。
克里斯蒂安注意到，所有塗鴉中，電影、歌手、演員最受歡迎，比如蝙蝠俠、蜘蛛俠、紙牌屋、蕾哈娜等。僅僅塗鴉還不夠，有人甚至改造車身。一輛藍色馬塔圖噴著“hot wheels”字樣停在路邊，這是美國玩具公司美泰在1968年推出的一個玩具車系列，小巴車頭有兩角翹起，搭配玩具同款顏色和塗鴉，像極了一輛巨型的玩具車。
克里斯蒂安曾在內羅畢的CBD看到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仰躺在街頭睡覺，一旁停放著妮琪·米娜主題的馬塔圖。這一幕也讓克里斯蒂安讀出了馬塔圖的不同意味。內羅畢是肯亞最發達的城市，它像世界上大多數城市一樣有階級分化，也有光鮮背後的殘酷現實。但此刻，配上美國流行饒舌歌手的頭像，似乎又多了一層對比，“這更像是非洲人對西方世界的想象與現實生活的一種衝突”。
塗鴉賦予了巴士浪漫的色彩，實則是市場競爭的產物。早期的馬塔圖只是外表普通的巴士，Moha聲稱，20多年前，在激烈的馬塔圖市場競爭中，僅靠低廉的價格已經難以取勝，他發明了用塗鴉來裝飾馬塔圖的想法，吸引乘客的注意。這個方法頗為奏效，遂引發同行競相模仿，融入了馬塔圖的血液。
後來，塗鴉成了標配，人們便開始將差異化競爭轉移到汽車內部裝飾。假如你選中一輛心儀的馬塔圖，上車後，還有一個“新世界”在等著你。車廂裝有大螢幕、色彩絢麗的LED燈，還配備了音響系統播放混音帶，有些馬塔圖甚至有專業的DJ，這是他們看中的舞臺。內飾越精美，造價也越高，有報道稱，一個小的馬塔圖改裝成本在三四千美元，大的馬塔圖，加上燈光和音樂，改裝成本則是14500美元，其中不乏一些人是為了虛榮，但這能快速幫助馬塔圖在眾多巴士中脫穎而出。
巴哈提·基馬提（23歲） 是一名“馬坎加” ，為了給乘客留下深刻印象，他將身體懸空在快速行駛的馬塔圖敞開的車門外。他們中曾有一些人為這種勇敢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肯亞人喜歡競爭，馬塔圖是一個競爭達到頂峰的行業。”Moha曾在接受採訪時提到。競爭的確無處不在。像柯林斯·比拉奇一樣的馬坎加，在內羅畢鐵路巴士站便有數百名。克里斯蒂安在火車站的環形交叉路口，注意到三名馬坎加。他們身旁蝙蝠俠主題的馬塔圖已經緩慢前行，三人一邊跟著車一起跑，一邊回頭對著人群呼喊，試圖製造一種“即刻出發”的緊張氣氛，鼓動乘客加入他們，一起跳上馬塔圖。
克里斯蒂安最後選擇搭乘那輛“hot wheels”主題的馬塔圖，途中意外看到了一場特技——馬塔圖車速飛快，但車門大開，馬坎加巴哈·提基馬（Bahati Kimath）雙手抓緊車門外的扶手，將身體掛出車外——這也是在激烈的競爭中，馬塔圖為吸引乘客注意的一個常見手段。但這不安全也不合法，這些人為冒險行為喪命的事故，在當地並不罕見。
道路殺手與環保爭議
有時候，克里斯蒂安會被人詢問，“在你去過的非洲地方，有車嗎？有房子嗎？”外界總是對非洲充滿偏見。“媒體對非洲有一些刻板印象，你經常只能讀到貧窮、戰爭、災難等，但當你來到非洲，不僅是這些，非洲的現實更加豐富多彩。”
馬塔圖是展示內羅畢發達的一面，但克里斯蒂安更想呈現它背後的複雜性。
當巴士在內羅畢街頭等待乘客時，LED螢幕上播放著拳擊比賽。像許多馬塔圖一樣，內部配備了彩色照明、LED螢幕和車載Wifi等娛樂裝備。這些炫酷的裝置吸引乘客安靜地等待滿員發車。公交車滿座的速度越快，車輛的週轉率就越高，經營者們賺的錢也就越多。
一方面，馬塔圖有風格濃烈的塗鴉、定製的設計、華麗的燈光以及高分貝的車載音響，被稱為“移動的藝術品”、“行走的博物館”，支持者認為，馬塔圖代表了內羅畢的城市青年文化，個性張揚、充滿生命力。
馬塔圖還是一個巨大的產業。國際勞工組織的一份報告提到，當地有超過65000名馬塔圖投資者，年營業額巨大，該行業直接僱用了近35萬名工人，包括司機、售票員和辦公室工作人員。同時也間接為許多人提供生計，比如汽車組裝商、汽車維修人員，甚至給馬塔圖開罰單的警察。“在內羅畢有4萬輛馬塔圖，20~30萬人靠它們謀生，這是一個非常大的數字。”克里斯蒂安說。
在裝飾著超級英雄蝙蝠俠的馬塔圖旁，“馬坎加”們賣力地招攬乘客。他們長時間工作，跟隨車輛四處奔波，還要經常與粗魯的乘客和一些腐敗警察交涉周旋。
但另一面，馬塔圖是當地臭名昭著的“道路殺手”。在內羅畢中央商務區，馬塔圖擠滿了街道，以至於經常造成交通癱瘓。克里斯蒂安坐在一輛馬塔圖上，很快被司機快速又猛烈的駕駛風格震撼。他和當地人分享自己的乘車經歷，對方笑稱，“你很勇敢”。馬塔圖對乘客安全構成威脅，是當地人的共識。有人在一次活動前調查，近30％的乘客認為，在最近一次馬塔圖旅行中，他們的生命處於危險之中。更廣義的角度上，世界衛生組織曾統計，肯亞每年有3000~13000人死於道路事故。
馬塔圖發展60多年間，政府曾嘗試多次對馬塔圖進行監管，規定乘車人數、強制使用安全帶、甚至一度對誇張的裝飾進行限制。但無奈的是，這座城市以及經濟系統的運轉，已經開始強烈依賴馬塔圖。Kenda Mutongi曾注意到，馬塔圖工人曾經一年罷工10~15次，“沒有馬塔圖，內羅畢市幾乎停滯不前”。
傍晚，人們踏上歸途。內羅畢人豐富多彩的競爭手段和對蓬勃發展的內在需求已經融入了當地人的血液中。科技人員和改革者們正在致力於對馬塔圖進行數字化管理，並希望用電力替代燃油作為馬塔圖的動力系統。也許很快電動巴士就會在內羅畢呼嘯而過，多彩的馬塔圖在未來會更加便捷、環保。
除此之外，克里斯蒂安更關注環保。在大家的常識中，公共交通被認為是環保的，但在內羅畢並不是這樣。不同於其他攝影師只記錄馬塔圖炫酷的造型與塗鴉，他有意拍攝了許多馬塔圖排放的滾滾黑色濃煙。世界衛生組織估計，肯亞每年有近19000人因空氣汙染而過早死亡，其中包括許多兒童。“這些死亡中的很大一部分肯定是由於 Matatus 造成的。”克里斯蒂安認為。
在他看來，空氣汙染不僅與非洲有關，也與全球二氧化碳排放相關，中國、美國和歐洲一直在非洲投入大量資金，用於建設公路、鐵路等基礎設施，但很少有人強調數量眾多的馬塔圖帶來的環境威脅。對於許多非洲國家，他們沒有能力購買清潔能源的公共汽車，而他認為，其他國家的投資也可以關注清潔能源的應用。
正值下班晚高峰，一位西裝革履的當地精英男士走在街頭，幾輛色彩斑斕的馬塔圖和他迎面駛過，留下塵土飛揚。在克里斯蒂安看來，這是一種隱喻，活力四射的馬塔圖，與城市經濟的發展，共同構成了內羅畢的城市基因。目前當地技術人員和改革者正在對馬塔圖進行數字化改革，並致力於推動引擎電氣化，“也許很快電動巴士就會在內羅畢呼嘯而過，讓色彩繽紛的馬塔圖在未來更加環保。”克里斯蒂安寫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