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6日上午10點多,我接到父親電話,他說:“你三伯走了,你要打電話給堂姐家,弔唁一下。”我有些不相信,脫口而出:“您怎麼知道的?”因為87歲高齡的三伯住鄭州市堂姐家,而老爸在福建仙遊老家,怎麼知道三伯去世的事?他說是我弟弟告訴他的。我趕緊打電話給堂姐,才知道三伯是前一天下午因肺炎嚴重引起呼吸衰竭而去世的……
我爺爺奶奶共生育十一個子女,四女七男,1935年出生的三伯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五,在兄弟中排行第三。他1954年考上大學後,就一直在北方學習和工作,至1982年才第一次回家探親,時隔28年,真正是少小離家老大回。因此,他在我眼裡一直是個神秘的存在。
從我記事起,奶奶就經常在我面前唸叨三伯什麼時候才能回家,言語裡既有思念,也有嗔怪,聽得出來奶奶對三伯較寵愛。據奶奶講,三伯小時候很調皮,但會讀書,是學霸,中小學多次跳級,得以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政治運動來臨前順利考入大學,而他的弟弟們則沒有那麼幸運,因身份問題,未能步入大學校門。三伯不僅學習好,還早戀,在高中時就談戀愛,物件是他同班女同學,但並不影響他們的學習,雙雙考上大學,一個天津大學,一個廈門大學,並結為終身伴侶。對此,奶奶很得意,無須像對其他兒子一樣,要為他們的婚事發愁……
奶奶不時地反覆講述,三伯的形象便深深地刻在我小小的腦子裡:他是個聰明伶俐、善於學習、不需要父母操心的孩子。但三伯學什麼專業、從事什麼工作,奶奶則講不清,因此,我從小就對三伯很好奇:他長什麼樣子,長年在外地怎麼生活的,不想家嗎?
1982年暑假,我小學剛畢業,奶奶望眼欲穿的三伯終於舉家回鄉探親。這是我們家族的一件大事,奶奶很興奮,事先通知散居省內各地的其他子女拖家帶口回來團聚。那個盛大的場面我現在沒有多少印象,只記得三伯帶相機回來,拍了很多照片,其中有不少是我們小孩的。我們當時在農村,沒怎麼拍過照片,還是很驚奇的。三伯很不容易回來一趟,輪不到我跟他交談。我記得近距離的一次,是他問我村裡哪裡可以上廁所。他個子中等,長相清雋儒雅,文質彬彬,完全看不出有過淘氣的樣子。我覺得六叔與他長得相像,他倆的氣質勝過其他兄弟。不知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看法,至今還是沒有改變,但母親等卻說三伯與六叔長得並不像,可能是刻板印象造成的。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三伯。因為老家住宿、衛生條件不好,三伯後來只又回來一次,那次我正上大學,沒見著他。不過我在學習和工作期間,先後與他見面三次,大概是我們小輩中與他接觸次數較多的人之一吧。
1991年大三時,系裡組織我們年級社會考察,有北京和洛陽、西安兩條線路,因為三伯在洛陽,我選擇了後者。到洛陽後,趁自由活動時我去了趟伯父家,他和堂姐夫婦都上班,伯母和小外孫在家。伯父的小外孫三四歲左右,我陪他看圖畫書,我要走時,他有些捨不得,對我說會想我的,讓我非常感動,心想城市裡的小孩就是不一樣,小小年紀就有禮貌,很暖心。
1996年暑假,三伯到武漢鋼鐵廠出差,當時我剛在華中師大工作一年,他特地到我宿舍看我,見我家徒四壁,非常簡陋,也沒有電器,就給了我一些錢,讓我去買個收音機聽聽,增加娛樂活動;又指著我所睡的學校配置的棕床說,這床高低不平,長期這麼睡會影響脊椎的,趕緊去換一個。從這些小事可以看出,三伯不是一個只會搞研究的書呆子,他很細心,也很會生活。
第四次見三伯是第二年暑假,我自己帶華中師大歷史系本科生社會考察,有兩條路線,一條是廬山、紅安,另一條是洛陽、西安。我選擇後者,並抽空去伯父家一趟。因為白天有事,我傍晚過去,他和伯母已吃過晚飯,請我在家附近的小飯館吃飯。
我跟三伯見了四次面,時間都很短暫,連最近的一次都已經有20多年了,因此聊些什麼都忘了,但肯定只是家常話。因為他溫潤如玉,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我雖然與他不熟,但並不怵他。在我眼裡,他就是慈祥、親切的伯父而已,不是什麼大科學家,每次與他見面,我都沒什麼拘束。那時我還很年輕,胸無大志,明明知道三伯很有學術造詣,但從沒有向他討教治學之道,而他也不好為人師,對我指手畫腳,更不在我面前談他事業上的成就。可他會向自己的兄弟透露,我是陸陸續續從大伯、父親那裡聽到他會多種外語、當選河南省人大代表、去國外講學以及評上教授等零星資訊。他讓兄弟們自豪的另一件事是他與我曾祖父李霞同時被列入仙遊地方誌的現代名人錄裡。這本仙遊地方誌名為“仙遊古今”,1986年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父親曾特地找來一本給我看,上面是這麼寫三伯的:
李再耕,男,冶金部洛陽耐火材料研究所高階工程師……一九五六年秋在天津大學化工系畢業後,由國家統一分配到北京,在冶金工業部鋼鐵研究院工作。一九六六年隨鋼鐵研究院耐火材料研究室遷到河南。李再耕三十年來一直從事耐火材料研究工作,取得了不少科研成果,其中有“連續渡錠中間盛鋼桷用鎂鉻質塗料的研製”“鋼纖維增強耐火澆注料的研製”“高矽鋁酸鈣水泥的研究”“噴射冶金用整體噴槍的研製”等,曾分別獲得國家科委頒發的發明獎、冶金工業部、河南省頒發的重大科技成果獎。……此外,他還先後在《鋼鐵》《耐火材料》等雜誌上發表過二十多篇論文,並在《國外耐火材料》《國外輕金屬》等雜誌上發表過不少譯文和綜合性文章。
我想這應該是三伯提供的,可能也是他自己寫的,業績不凡,貢獻卓著。但我們促膝而談時他從不向我誇耀,我亦未主動恭維,我們不談各自專業,就是普通伯侄之間的日常對話。三伯喜靜,我也不願多打擾他,跟他的往來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式的,並不密切。除了上述幾次見面外,大概也有過幾次通訊和電話聯絡,但都是瑣事。其中一次,他聽說我留上海工作,很是高興,說他的幾個侄兒在北京、上海、福州、廈門等地工作,很多大城市有親戚,他去這些地方不愁沒人接待。又說他在華東理工大學任兼職教授,有機會去上海,屆時跟我聯絡云云。
我在華東師大讀研究生時,堂姐夫到上海外國語大學參加國家留學基金委的留學培訓,緊張的學習之餘,他找我出去玩一次,見我穿得寒酸,特地給我買了一件夾克衫。這件衣服很合身,我穿了很多年。堂姐夫還對我說“你三伯很有錢,可以找他要”。我不知他的話是玩笑還是認真,但從未動過這個念頭。在我們老家,有公職叫“吃工作”,就是有錢人。三伯和二伯都很孝順,工作後每個月都會寄錢給奶奶,奶奶是我們村裡唯一每個月至少有兩張匯款單的老人。她也認為三伯有錢,有時會跟我抱怨三伯等兒子不拿錢回來蓋房子。村裡別人蓋新房,奶奶的兒子們基本“吃工作”,卻沒能蓋新房,她覺得很沒面子。
在三伯工作的年代,酒香不怕巷子深,不流行出鏡率和刷存在感,我沒有看到有關三伯的宣傳和自我宣傳,也從未去了解,我對他的認知一直停留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仙遊古今》的層面。三伯去世後,據堂姐說,引起他那個行業的震動,一天之內就收到來自國內外的輓聯上百副。12月7日追悼會當天,儘管新冠疫情在國內多地散發,但做好防護、堅持前來送行的有七八十人,單位、同事和朋友對他好評有加……堂姐在追悼會致詞中說:“我心中的父親,是一個有衣著品位,每天一杯咖啡,喜歡聽音樂、品美食,一生訂閱《參考訊息》的人。”這也是我不知道的三伯日常生活的另一面,驗證了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他是非常傳統的知識分子,勤勉踏實,內外兼修,知行合一。
作者:李志茗
編輯:吳東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