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冬景
山有脈、水有源，人有性，小說也自有其地緣屬性。就如託翁從未遠離天藍的俄羅斯、奧斯汀一生都在英格蘭的田園風光裡散步，米切爾惦記的是加州大片的棉花地。而“我爺爺和我奶奶”躺進的必然是那綿密，帶著酒色的高粱地。中國當代文學何以陝軍一枝獨秀？正是源自黃土地的厚實與凝重。
以五行分，陝西的秦人屬土性，黃土層據說是世界上最厚的天然岩土層，厚重自不必言。它還內斂，樸實，看似綿綿的，但一塊土坷垃足以讓人頭破血流。秦人也土性，生冷硬倔，一樣不缺。除此之外，還務實，保守，不懂變通，平時看似隱忍，少言寡語，可一旦較起真來，一個個都是狠角色，這從他們凸起的眉稜骨上就可以看出來。和其他西北人不同，老秦人除了內心的自卑之外還額外多了一份自大和傲氣，雖然現在窮了，可好歹祖上也富過的。
《白鹿原》呈現給我們的就是這樣一個土性的世界。他們對土地的敬畏超過一切。在地裡討生活、發家致富的人是被人尊敬的，就像這裡的強人白嘉軒。這裡的人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種地、吃飯，還有傳宗接代。每個人除生存以外的所有需求都是不被允許的。以底層生存邏輯為基礎，加上一點巫醫儒、宗法制度構成了一個完全封閉，保守，等級分明，無比牢固的世界。所謂的“仁義禮智信”在這裡都是經過變異的。因為愚孝，白嘉軒才會不顧死活娶進來一個又一個老婆；因為愚忠，長工鹿三理直氣壯地殺死以出賣色相換取一點食物的可憐兒媳婦田小娥。這裡只有動物般的生存之道。當他們無比愚昧又無比自信的打算就這樣過完一生時，前所未有的大變局突然而至。在這塊土地上一向以強者自居的白氏家族族長白嘉軒顯然無力應對這一切，作者也顯得力不從心，白嘉軒的世界才是他熟悉的。面對一個新世界，他手足無措的，這從白鹿原二代的刻畫就看得出來。尋求真理的白靈過於神話、人設虛假；鹿兆鵬看似革命的背後是極度的冷漠、自私和不負責任。尤其是鹿娃的被馴化簡直是個笑話，一個生來嫉妒，被自卑和壓抑所扭曲、徹頭徹尾的破壞者，一下子就被感化成了孝子賢孫，即就是高德大僧也難有此影響力，何況鄉村一秀才？這堪稱全書最大的敗筆之一。以我愚見。逆子白孝文反而是寫得最出彩的。嚴苛，反人性的教育，澆灌出的一定是一個扭曲的靈魂。看著自己數十年的心血毀於一旦，強人白嘉軒的腰即使鹿娃不打，恐怕也直不起來了。白嘉軒的腰也代表了鄉村農耕文化最後的輝煌，或許會有迴光返照，但終究日薄西山，奄奄一息了。
《白鹿原》的厚重大氣毋庸置疑，但缺點也顯而易見：傳統的消亡他寫得精彩有餘，但對於未來卻激情不足。相比其它經典作品《活著》、《塵埃落定》等來說，顯得過於寫實，昇華不夠。典型的進得去、出不來的作品，這恐怕也是作家天分才力的差別。
反觀《平凡的世界》，這是一部明顯著眼未來的作品，同為在貧困土地上勉強在掙扎著的黃土地的兒女們，《白鹿原》的二代們似乎不成神，就成魔。可《平凡的世界》裡的二代們在平凡中奮鬥，他們在任何時候都遵從自己內心，不違心，不將就，以自己的力量在不同的世界裡闖出了自己的一片天。以善良，忠厚、正直、勤勞為底色，在任何嚴苛的情況下都能堅守自己內心的道德底線，用自己的雙手開創屬於自己的路。無論是孫蘭香們的知識改變命運，孫少平們，儘管在無邊的黑暗中摸索前進，可心中始終有一盞理想之燈照耀你的人生。還是孫少安們的開創進取之心，都是這片黃土地上結出的希望之果。在這裡，我們看到的是一群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有義，他們或愚笨、或智慧、或現實、或理想，不一而足。可他們都有著自己的人生目標，在一次次的苦難與挫折中，他們不斷成長。理想化的孫少平娶了自己師傅的女人、有嚴重小農意識的孫少安捐錢建了學校、有感情潔癖的潤葉接納了李向前，懦弱的潤生擔起了照顧郝紅梅的責任，他們都在成長，成長後的他們才是這塊黃土地最堅實的後盾。
相比《白鹿原》的厚重，大氣，《平凡的世界》無疑是單薄和淺顯的。可它的那股撲面而來的昂揚之氣卻是《白鹿原》所比不了的。就如同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誰見了它都會覺得大氣磅礴，無所不包，氣象萬千，可誰又能說馬一角（馬遠）的畫就不好呢？《平凡的世界》或許算不上超越時代的經典之作，這也並不妨礙它的優秀，就如年輕人，無疑是單薄的、淺顯的，可他們卻總是受人歡迎的，這只是因為在他們身上你總能感受到強烈的生命張力。老年人無疑是厚重的，可我們不喜歡，因為我們不想沾染那股暮氣。《白鹿原》是傳統的，也是屬於過去的，傳統無疑是厚重的、精華的，儘管再美輪美奐，可最終還是會式微。《平凡的世界》是新生的、未來的。它無疑是單薄的、淺顯的、可它所體現出的那種生命的張力卻能影響一代又一代的青年人，讓他們正視苦難、在苦難中成長。對於現在的年輕人來說，可能讀來會稍顯隔閡，因為生活中的苦難早已離他們遠去，可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失敗和挫折，這也是無可避免的。所以青年人讀它的意義還在。要了解中國鄉村的歷史，請讀《白鹿原》；要對你的人生有所啟迪，請讀《平凡的世界》，相信都不會令你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