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視野】
1.極端氣候帶來的困境
2020年底,美國加州各地超過600場山火肆虐,導致7人喪生。同期兩個熱帶氣旋幾天之內先後襲擊了墨西哥灣,首先是熱帶風暴馬爾科,然後是颶風勞拉。美國有26人死於颶風勞拉,勞拉也追平了路易斯安那州史上最強颶風的紀錄。這些極端天氣標誌著一個令人擔憂的趨勢:未來幾十年中,隨著氣溫不斷爬升,看起來沒有關聯的氣候災難將同時發生,產生的影響互相疊加。科學家預計將出現更多更強的熱帶風暴和熱浪,災難接踵而至,留給人們在災難之間喘息的時間越來越少。
很多科學家評估氣候變化的威脅是基於極端氣候發生的頻率與嚴重程度,他們把每一場危機——可能是得克薩斯州的風暴或者加利福尼亞州的山火——視為彼此沒有關聯的災難。但想想在熱浪第四天又迎來新一波熱浪地區人民的感受,人們的恢復力已經開始枯竭。有些人將極端天氣視為獨立事件,但這種觀點就像是在看電影時只看了幾幀膠片上的靜止畫面——的確是重要的情節節點,但卻不是故事的全部。將氣候變化視為單個極端天氣的累積,嚴重低估了氣候變化的威脅,因為氣候事件並不是發生在真空中。最近的研究表明,氣候變化的特徵是極端氣候的相互作用——加劇了對人類與生態系統的危害。
有兩種相互作用特別令人擔憂。第一種是隨著極端氣候越來越頻繁,程度越來越劇烈,在發生的時間與空間間隔上越發接近,導致的後果更加嚴重。一個獨立的極端天氣事件——比如颶風或是山火——就可以蹂躪大片的區域,接踵而來的氣候災難會讓損失更加慘重。第二種是極端氣候事件相互作用的長期性。當包括空氣、海洋、陸地或冰川在內的任何一個地球自發調節氣候的機制失去控制時,牽一髮而動全身,將會觸發連鎖反應影響其他的生態機制。
這些氣候變化程序中出現的新風險將挑戰傳統智慧。美國以及其他富裕國家總是把溫室氣體的減排放在第一位,適應氣候變化的努力始終位居第二。如果溫室氣體的排放不能得到控制,對於人類社會來講是不可能成功地適應氣候變化的——各國將遭受損失,許多人會失去生命——因此這種排序方式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適應氣候變化看起來沒有那麼有吸引力,是因為全球的確沒有找到解決這一問題的靈丹妙藥。然而,全球的政治家們現在也不能再低估適應氣候變化的作用了,因為極端天氣引發毀滅性的後果不是在將來,而是當下。
2.氣候災難危機四伏
極端氣候事件對社會造成極大的破壞。北海(大西洋東部的邊緣海)1953年的大風暴造成荷蘭與英國超過2000人死亡。2003年西歐的熱浪導致大約35000人到70000人死亡。颶風桑迪2012年襲擊美國東北海岸,造成大約800億美元的損失。以往,這些帶來嚴重後果的災難,一個地區一般都會間隔幾代人的時間才發生一次。這樣的大型極端天氣,雖然全球每年要發生很多起,但很少在同一個地方重複發生。例如,北海風暴就是當地百年一遇的大災難;2003年的熱浪是500年一遇的事件;颶風桑迪把紐約市淹沒也是250年一次的罕見災難。
可悲的是,一些一輩子難得一見的災難可能很快就要變成一年一次的家常便飯。隨著溫度上升,極端氣候災難在特定地點、特定年份發生的機率快速上升,特別是沿海地區。到2050年,以前一個世紀一遇的洪水,在全球很多沿海地區將每年都發生。
當極端天氣越來越頻繁地襲擊同一個地區,產生的災難性後果遠超單個災難事件後果的總和。計算機氣候模型確認,在一個特定的區域一連串極端炎熱天氣出現的機率在快速攀升。市政設施可以勉強應付連續幾天的炎熱天氣,但對於持續一週或兩週的熱浪就無能為力了。隨著熱浪的到來,電網強撐著為家家戶戶供應空調所需的電力,不堪重負的電網有隨時出現故障停電的風險。一旦停電,在高熱環境下人體的溫度調節能力會出問題,一些人會死於中暑或呼吸道疾病。對於沒有空調的人來說(佔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口),很多人住在城市裡的老舊公寓裡,房子自然冷卻的速度本來就慢,這些人在熱浪來襲時面臨著最大的風險。當酷熱天氣接踵而至,而室內溫度比室外溫度要晚一到兩天才會下降,這個時候,不少居民將倍受煎熬。
另外的科學發現還揭示了更多的問題:未來在很多地方,高溼度與高溫的狀況會比現在更加如影隨形。高溫加高溼比單獨的高溫或高溼對人體的殺傷力更強——甚至超過這兩者單獨影響力的總和。當溫度與溼度超過一定閾值後,人體就不能透過排汗散發自身新陳代謝的熱量。在世界越來越多的地方,戶外的活動——農田勞作、建築工地,甚至一場足球比賽——都可能帶來致命的傷害。
2017年颶風季已經給人類充分展示了,多重極端氣候事件帶來的毀滅性打擊不是假想。2017年8月,颶風哈維襲擊了美國的墨西哥灣,4英尺以上的豪雨淹沒了休斯敦、得克薩斯附近地區,導致超過900億美元的損失。幾個星期之後,颶風厄瑪將背風群島夷為平地,還從側面打擊了波多黎各。兩週以後,颶風瑪麗亞正面登陸波多黎各,摧毀了島上的基礎設施並造成3000人死亡。上述每一個颶風都被列為4級或5級,屬於最高強度的颶風。
與熱浪一樣,這種高強度的連續颶風會讓人們的悲慘境遇雪上加霜,而這種連續性不一定體現在時間與空間上。颶風瑪麗亞是繼颶風哈維橫掃得克薩斯州26天以後,在距離超過2000英里的波多黎各登陸的,然而這兩個事件又是彼此聯絡的。由於美國聯邦緊急事務管理署在前兩場颶風,特別是應對颶風哈維導致的災難上,耗盡了人力與財力資源,根本無力應對波多黎各的災情,加上波多黎各島自身的財務危機,在國會也沒有投票代表,以及特朗普政府的敵視——並不意外,波多黎各島主要是拉美裔人口——這些林林總總的原因導致應對的處置失當,讓災情進一步惡化。
即使是分散在全球各地的極端氣候事件也會相互作用,例如,導致作物減產。佔世界糧食產量15%的份額不是在生產國消耗了,反而是在出口以後被損耗掉。世界最大的糧食出口國家——阿根廷、澳大利亞、俄羅斯、烏克蘭與美國——分佈在全球各地,從糧食安全的角度來看,這是一件好事,降低了同時發生作物減產的可能性,然而全球變暖卻在不斷激發這個可能性。當溫度上升時供水量減少,玉米、大豆以及其他關鍵作物的產量急劇下降。因此,在相距遙遠的兩個糧倉同時發生作物減產的可能性日益增加——這可能破壞全球糧食供應導致人們營養不良,在一些地方甚至發生大規模的饑荒。
3.氣候臨界點
除了極端氣候事件同時發生或相繼出現的情況,另外一種相互作用也令人擔憂:推動氣候變化背後的各種地球自發調節系統的變化。科學家們早就在擔心臨界點——閾值的出現,一旦超越臨界點/閾值,全球氣溫的細微變化都可能導致快速和破壞性的後果。如果格陵蘭島與南極的冰蓋融化並碎裂(事實上這一過程已經沿著其邊緣在進行之中),全球海平面將快速上升遠超過去數千年上升的速度。一旦橫跨北美洲與歐亞大陸的北極永久凍土融化,將釋放出大量的甲烷與二氧化碳,進一步加劇全球變暖。如果因為全球變暖導致北大西洋的主要洋流減速,處於高緯度的地區將陷入氣候混亂。科學家們幾十年前就為此憂心忡忡,然而他們還是不能確定到底升溫到多少度這些快速的變化就會發生——或確定那個精準的臨界點是否真的存在。
如果這些閾值真的存在,較低幅度的升溫就會跨越閾值/臨界點的話,後果將是災難性的,普遍錯位的生態系統與社會系統幾乎沒有機會來進行適應。更糟糕的是,已經有證據表明好幾個諸如此類的現象已經在相互作用了。如果一個地球自發調節系統的閾值被突破,可能形成漣漪效應,促使其他系統的閾值也相繼被突破。例如格陵蘭島的冰原快速融化,大量的冰水進入附近海域,減慢了海洋的迴圈。這股洋流正常情況是攜帶溫暖的海水北上,海洋迴圈的減慢就像在大海里製造了一系列的追尾碰撞,讓地球另一端的南極海水暖化。相應的導致另一個連鎖反應,加速南極冰原的部分解體,全球海平面會進一步抬升。
當這些氣候背後的調節機制被人們像積木一樣逐個驗證的時候,同時突破多個系統閾值的可能性似乎並不高。如果沒有大的觸發誘因,本世紀甚至下個世紀很多現象都不太可能發生。然而這些不同機制之間的相互作用卻很可能導致某個系統完全失控,引發其他系統相繼崩盤。即使到了如此緊要關頭,上述可能性到底有多高仍然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正是因為相互作用的影響,人類社會更應該對2015年巴黎氣候協議設定的目標進行嚴防死守。升溫超過巴黎氣候目標意味著進入了氣候未知領域。
4.規劃趕不上變化
極端氣候事件的相互作用引發全新型別與量級的風險。使用計算機來預測這類極端事件何時何地發生的作用非常有限,因為這些事件只能透過在其發生的早期階段建模來進行預測。人們也不能根據過去的經驗進行推斷,因為氣候的演化在有人類以前早就進行著了。也不是說在某個特定的時間地點氣候事件的危險性就陡然凸顯,新的情況是一些氣候危機集中發生的可能性正在全球快速地上升。
更為複雜嚴峻的問題是人們以及政府將如何應對未來的挑戰。沒有直接身受極端氣候災害打擊的人們很難從中汲取教訓,併為下一次災害的到來做相應準備的。經歷過幾次類似的氣候災難後,人們才會形成足夠深刻的印象並從經驗中汲取教訓,為未來做好準備。只有這樣,人們才會進行提前規劃,透過轉移到安全的地帶來保護生命和財產安全。
即使是發達國家對於氣候風險的準備都是不足的,特別是在一些地理範圍、經濟領域或人口區域之內。當卡特里娜颶風2005年襲擊美國新奧爾良時,當地本來有緊急逃生預案,但這個預案沒有考慮到沒有車輛的窮人,其中大多數是黑人。因此很多待在家裡的人都被淹死,很多到超級巨蛋體育場躲避的人也受了傷,而這個體育場本身就是作為一個避難場所進行修建的。其他國家可能有能力應對一場或者某種型別的災難,但對於另外一些災難就束手無策。以日本為例,日本積累了數不勝數應對地震、洪水與颱風的經驗,日本的防災減災管理系統讓全世界都感到妒忌。然而日本在2011年受到地震觸發海嘯,海嘯淹沒了核反應堆這種新型災難打擊時,應急系統就遭遇了滑鐵盧。
從上面這些例子我們可以看到,政府雖然能夠從單一災害中汲取教訓,但對於新型複合型的災難很難完全做好準備。因此在應對氣候變化的相關災難上我們也不能過於樂觀。此前當全球氣候風險很少互相作用、相互疊加時,政府部門規劃在應對災害上已經嚴重落後,隨著氣候風險相互疊加的可能性越來越高,政府的規劃更是遠遠地落在後面。
5.適應氣候變化的規則
不論是科學家還是其他方面專家,在氣候問題上最後都歸結於呼籲全球快速降低溫室氣體的排放,然而政府部門還應該同等地強調適應氣候變化,這意味著制訂向前看的政策來保護人類、基礎設施、生態系統與社會:重新構建或替換之前鼓勵人們與企業在風險區域安家置業的刺激政策;為國際機構提供更多的資源來幫助最不發達的國家;最重要的是前瞻性地集中優勢資源與政治意願,制訂出當時可能看起來不受歡迎的氣候政策。這些工作很難快速完成,儘管適應氣候變化的努力應該在幾十年前就開始了。
片面強調減少溫室氣體的排放卻忽視適應氣候變化是一種誤導,不管未來30年間減排進行得如何,全球還是會越來越熱。海洋幾十年間吸收的熱量會反過來加熱地球。大氣層中不斷積累的溫室氣體會對氣候產生滯後效應。雖然全世界似乎有能力實現巴黎協議設定的目標,但如果巴黎氣候目標不能實現,氣候變化將製造出更多的氣候極端事件,世界各國政府不得不以極高的代價進行適應或者在管理上集體遭遇失敗。
哪怕是實現了巴黎氣候目標,也不代表就拿到了不用適應氣候變化的通行證。巴黎氣候目標的實現,會給全球爭取到一些自由呼吸的空間,然而後續的升溫還是會產生嚴重的後果,例如沿著全世界海岸線的大片範圍內,洪災出現的頻率將上升100倍。如果溫室氣體的排放還沒有受到控制,那麼再多的氣候適應性措施都沒用,升溫將遠超人類的經驗,這句話的表述非常正確。
各國政府需要牢記不同地區的人們適應氣候變化的能力是完全不同的,這很大程度上是由於種族、性別、民族、年齡或其他差異產生的。很多極端氣候事件的相互作用會突然顯現,因此應對挑戰需要快速反應並極具靈活性——這個能力是欠發達國家與富裕國家的多數地區的人們共同缺乏的。
歸根結底,很少國家有足夠的準備來應對目前的情況,在人們知道氣候風險與他們正在準備應對風險之間存在巨大的鴻溝。未來將進入氣候變化更具風險性的時代,各國採取措施彌合鴻溝的時間越長,其後果越痛苦越致命。
(原文刊登於美國《外交事務》雜誌。作者邁克爾·奧本海默是普林斯頓大學地球科學與國際事務教授,編譯者杜珩是四川省社會科學院管理學所副研究員。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中華學術外譯專案“全球變暖時代中國城市的綠色變革與轉型”(英文版)〔批准號:20WGLB002〕的階段性成果)
《光明日報》( 2022年02月17日14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