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瀚揹著竹簍進山找了三天,整座山都被他翻過來了,依舊沒有找到回魂草。半年前尋到的那株給娘喝完,病情果然大有好轉。最近,孃的病情日趨惡化,急需回魂草。
他擦了擦汗,一邊搜尋一邊掏出乾糧吃起來,一整天沒顧得上吃飯,此刻腹中飢餓難耐。
一抬頭,不知不覺竟誤撞到亂葬崗,他心裡一驚,放下手裡的乾糧掉頭就走。
暮色暗沉,他不由加快了腳步。“咚”,慌亂中絆了一跤,爬起來用手揉生疼的膝蓋,膽顫心驚地四下瞟了一眼,一株奇異的植物映入眼簾。
那是一株晶瑩剔透的花兒,纖細的莖杆上綻著四五朵潔白無瑕的花兒,淺紫的花蕊閃著絲絲光亮。陳瀚不由自主地走過去,陣陣沁人心脾的幽香自花中散發出來。
盯著花兒細細瞧著,他發現有一株回魂草探著絳紅的葉尖依著白花生長,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陳瀚喜不自禁地掏出小钁頭,一點點挖下去,回魂草的根可是藥之精華,他必須小心翼翼。
挖到下面,發現回魂草的一條根鬚與花根交錯,他索性將兩棵植物都挖了出來,用潤土包裹好,起身回家。
離桃源村還有半程路。暮夜,月上柳梢,光影著地,滿目皎白。穿過一片狩獵場就到家了。
“救命……救命……”一陣微弱的求救聲傳來,陳瀚駐足聆聽,聲音沒了,才走幾步,呼救聲再次傳來。
他轉了幾圈都沒有看見人,“此處離亂葬崗不遠,莫不是鬼吧!”想到這些,他邁開腿狂奔起來。
“公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那聲音從背後隨夜風送來。陳瀚收了腳,是啊,自己枉讀那麼多書,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硬著頭皮轉過身,掃視一圈才發現離自己不遠的一株樹幹上,有一個人。
慢慢靠近,才看清楚,一個年輕姑娘被結結實實地貼著樹幹捆在樹上方,胳膊與四肢中過箭。
“你緣何在此?何人所為?”陳瀚驚詫地問。
姑娘快不行了,先前的呼救顯然已用盡氣力。此刻只是嘴唇翕動,氣若游絲,聲音低得無法聽清。
陳瀚費勁地爬上去,吃力地解開繩索,“咚”姑娘摔在了地上。他伸手試了鼻息,還有氣息,便背起姑娘往家走去。
邁了幾步,又覺得以姑娘的傷勢捱不到家就會斷氣了。猶豫了一下,他把姑娘放在地上,捧出回魂草,暗忖先分點給她,救人要緊。
他掐下半片回魂草葉,揉碎放進姑娘嘴裡,取下水囊喂水,姑娘依舊不醒,他又折下半條回魂草的根揉碎給她喝下。
半柱香後,姑娘醒了。
“南官大少爺!”姑娘一睜眼就驚喜地喚道,陳瀚看了看左右,只有自己。
“南宮大少爺,你……是人是鬼?”姑娘方才一瞬間的驚喜變成了害怕,身子猛地一縮,目露驚恐。
當“南宮大少爺”這幾個字冒出,陣瀚的頭有些嗡嗡作痛。
“你認錯人了,我是陳瀚,也不是鬼!”陳瀚有些惱怒,好心救人被當成鬼,他心裡不爽。
聽他這樣說,姑娘“嚯”地坐了起來,探過半個身子,臉湊到陣瀚眼前上下打量。
陳瀚從未遇到這樣的姑娘,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在自己臉上肆無忌憚地逡巡,臉當即燒起來。
熟料,姑娘一把抓住他,伸手剝他的衣衫。
女登徒子!陣瀚躲開她的手,跑到一邊,拉展衣衫,惱道:“我千辛萬苦找到的回魂草本是救我孃的,見你之命危在旦夕,分一半救你,倒是救錯了!一個姑娘家怎可如此放肆!”
“公子肩胛有一顆硃砂痣,胸口有一寸左右的刀傷!”姑娘斬釘截鐵地說道。
陳瀚愣住了。
她說的硃砂痣與傷疤位置都對,只是胸口上的傷,娘說是他小時得了奇症,郎中自前胸劃開治療留下的疤痕。
姑娘拾雙手撐地緩緩站起,哽聲道:“你是宗仁府令南宮洵之長子南宮峻啊!公子……你全忘了!”姑娘說著,哭了起來。
隱隱的頭痛以及全身的不適感再次襲來,陳瀚壓了壓腦門。自己還冒出個一品官的爹?這……自己不是一直只有娘麼,爹不是早逝了麼,如今二十有三才考中個秀才,家底子薄得連娘子都娶不起。街坊四鄰一見自己就搖頭暗諷,“百無一用是書生!”
這姑娘莫不是瘋了!
陳瀚覺得滿腦袋嗡嗡作響,猛一拍腦袋想起娘還等回魂草,自己卻在這兒與一個瘋姑娘瞎扯。
他抜腿疾走,頭也不回地說:“姑娘,我得回去救我娘,你也活過來了,趕緊離開此處吧,有野獸出沒。”離村莊也不遠了,憑她方才扯自己衣服的勁兒,定能離開。
陳瀚連跑帶走地離開了狩獵場。
推開門奔到榻前喊,“娘,我找來回魂草了!”見娘雙目緊閉,心中湧出一股不祥之感,一摸脈象已無生之跡象。
陳瀚撲在榻上哭喊起來,他怨自己沒有早些尋到回魂草帶回來才致娘亡故。
“公子節哀,她……不是你娘,是陳嬤嬤……”不知何時,那個姑娘居然倚在門邊打斷了他。
“你走!若非因救你耽擱,我娘不會離去!”陳瀚怒道。
“醒醒吧公子,用回魂草續命說明時日無多,除了神藥谷,回魂草極珍稀,你能找到已是至孝,何況……她不是你娘……”姑娘喋喋不休。
“出去,出去!”自己娘去了,這瘋姑娘在這兒胡言亂語,陳瀚不勝其煩,上前往門外推她,姑娘紋絲不動。
這姑娘功夫了得,陳瀚不理她,把剩餘的回魂草放進藥罐搗碎餵給娘,等了半宿,娘未醒來。
那姑娘卻在旁邊的灶房柴堆上睡著了。陳瀚才記起挖回來的那株奇特的白花兒,忙從揹簍裡取出來移進一個陶瓷罐裡。
做完這些他實在困極了,伏在榻邊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看到自己帶回來的小白花變成一個七八歲的紫衣小姑娘,追著他脆生生地喊爹,自己尚未婚配,怎麼就有了這樣大的女兒?彷彿一團迷霧將他重重包裹,幾乎喘不過氣來,伴隨著排山倒海壓過來的頭痛,他醒了。
拂曉來臨,他忙著為娘辦喪事,瘋姑娘跟著忙前忙後,他無力驅趕。
“聽說陳阿婆生前是官宦人家的奶孃?”“唔,是都城裡南宮老爺家的嬤嬤,怕是犯了大錯,否則不會死在這僻壤之地。”
兩個來祭奠的婦人嚼舌根的話入了陣瀚的耳,瘋姑娘也在一旁。
“公子,辦完喪事,我帶你去個地方,或許你能憶起什麼。”姑娘徵詢的目光投向他,這次陳瀚沒拒絕。
一連幾天,每天半夜穿紫衣的小姑娘就來喊他爹,有時手裡舉串糖葫蘆,說爹買的真好吃,有時手裡提盞蓮花燈,說爹做的真好看……
白天,陳瀚靜靜地看那盆小白花,越看越喜歡。
孃的安葬事宜結束後,瘋姑娘告訴陳瀚,自己叫凌綃,是南宮峻的隨行護衛。見陳瀚一臉茫然,她搖頭嘆息。
她用頭上的金釵和一隻金鐲換了兩匹好馬回來,陳瀚一見馬就發怵。
凌綃連扛帶拖地把戰戰兢兢的陳瀚弄上馬,使勁一抽馬屁股,馬就飛馳起來。不大一會兒凌綃的馬追了上來,不多時,陳瀚就從起初的害怕到馳騁自如了。“公子,這才像你!”凌綃笑道。
上了青魚主街,拴好馬,凌綃給二人戴好斗笠面紗,領著陳瀚來到一座高門大宅前,“南宮府”幾個氣派的燙金大字入眼時,陳瀚又覺頭痛欲裂,他捂住頭蹲了下來。
“公子,”凌綃揭開他的斗笠,見豆大的汗珠自他額間滾落,意識到不妙,背起他施展輕功,飛躍出去。
到到拴馬處,馬被偷走了,凌綃又去把另一隻金鐲當了,帶著陳瀚住進了客棧。
陳瀚全程渾渾噩噩,全靠凌綃或背或攙。他的眼前總晃著一個與自己一樣的錦衣公子,只是那公子氣度不凡,玉樹臨風,與自己氣質截然不同。
入了客棧,他倒頭睡了,醒來已是第二日正午。
凌綃手持軟劍,守在門邊。
“公子,你醒了。”凌綃說著拖過八仙桌扺住門後走了過來。
“公子,凌綃沒有誆你,若你與南宮府無淵緣,為何靠近時反應如此劇烈?”她走近前說道。
“我真是南宮府長子?”陳瀚問。
“還是嫡長子。”紅綃答。“你安葬的娘,是南宮府陳嬤嬤,她是你的奶孃。”紅綃補充道。
“我親孃呢?”“夫人在你十歲那年病故。”
“為何我什麼都不記得了?為何陳嬤嬤要帶我躲藏在一隅?”陳瀚疑惑不解。
“你為何失憶,我不得而知,陳嬤嬤藏你,是怕你再死一次。”紅綃黯然道。
“公子,先尋郎中治你的失憶症為妙,目前,我們還是不要叫人認出為妙。”紅綃說,陳瀚點了點頭。
三個月裡,他們在都城遍尋名醫治失憶無果,有郎中建議找道長、玄術士或可有希望。
去訪遍名觀古剎,仍是一無所獲,又是一年春草綠到來。
陳瀚心灰意冷,他勸凌綃放棄,凌綃告訴他自己從前追隨他,主子遭暗害,心腹又怎麼會有善終,那些人一旦發現絕不放過,終究難逃一死,不如放手一博。
凌綃說,南宮俊死後,所有的追隨者及僕從一夜之間人被人下了藥,死的死,殘的殘。
像她這樣毫髮無損的就被送到各個狩獵場當活靶子,供一群紈絝子弟取樂,最可恨的是,他們全部帶著一樣的面具,穿著相同的服裝,無法辨認這群仇家的面貌。
“公子,只有你清醒恢復記憶,才能找到線索查探。”凌綃說道。
“從前你既然是我的護衛,可見過一個紫衣小姑娘?她夜夜入我夢,喚我為爹!”陳瀚問道。
“南宮可兒?那是你撿來的孤女,認養的女兒,名兒也是你取的,可是……。”凌綃欲言又止。
“能不能從南宮可兒處找線索?”陳瀚懷著一線希望問。
“三年前就是她殺了你,我一直在找她,已消聲匿跡幾年了。”凌綃咬牙道。
“她……殺了我……”陳瀚難以置信。
凌綃點頭不語,陳瀚絞盡腦汁什麼也想不起來。
“那瓷罐裡的花兒,對,那花兒有蹊蹺!”驀然,陳瀚靈光一閃,他能感到花兒似在召喚自己。
“回去,或有收穫。”陳瀚篤定道。
凌綃用手裡最後一點餘錢,又買了馬。
二人回到桃源村,跨進屋門,那花兒枯萎了一大半兒,花朵都耷拉了下來。
澆了水,反倒更蔫皺了,花芯中的紫色也黯淡無光。
陳瀚盯著花兒思索,想起在書上讀過,幽靈之花開在屍骨上,此花兒開在亂葬崗,應是傳聞中的幽靈之花兒,要血供養吧?
他抽過凌綃的軟劍,伸手一劃,血滴滴答答滲入花蕊。
“公子,你這是……”凌綃焦急道。
“咻”一道紫色透明魂魄自花間飛出,漸漸飄搖成人形,它著紫衣,淚水漣漣。
“忘恩負義的東西,殺你爹,害他失憶!我殺了你!”凌綃怒不可遏地揮劍斬去。
“爹,凌綃姐姐,可兒枉死還被嫁禍……嗚嗚”,紫衣小姑娘抺著眼淚說。
凌綃已經惡狠狠地撲了過去。
“凌綃,聽它說完!”陳瀚制止道。
“爹,我的時間不多了,我的一魂四魄凝成幽靈之花入你的夢,就是要告訴你真相,可你遲遲不澆血,魄太弱要散了!記得我養的白蛇嗎?它吃了我的兩魂三魄……爹,我要散了,謝謝你讓我沐過世間的父愛。”說完它倏忽消散了。
“蛇在何處,她沒說,”凌綃自言自語。
“蛇應該在可兒所凝的幽靈之花開的地方,去亂葬崗!”二人又是一番馬不停蹄。
憑著記憶,陳瀚來到當初挖小白花的亂葬崗,具體位置他記不清了,不敢貿然開挖。
傍晚時,一簇亮紫的光芒從一堆枯葉下散出,二人走上前。
“嗖”紫光飛出,一個人首蛇身的妖躍然眼前。
“南宮大少爺,哈哈哈,恭候多時了!看在你們這兩份美餐的份上,我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吧!”蛇妖吐著舌信子笑道。
“你這妖還想吃我們!”凌綃抽劍吼道。
“吃定了,都送上門了,食血肉強體,吞精魄助修。”蛇妖垂涎道。
它扭身盤成了一圈揭開了南宮府的往事。
現在的陳瀚就是南宮峻,自幼天賦異稟,聰慧過人,讀書令同窗望塵莫及,十七歲中了舉人頭甲,靠著自學、揣摩借鑑他人經營,居然也能將自己的買賣做得風生水起。而且文武雙全秉性善良豁達。
這樣一個上蒼格外垂青的翩翩公子是南宮世家的驕傲。
尤其是南宮老爺,眼睛裡只有南宮峻這個謫長子。
共他兩個庶子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對他們少了許多寬容與耐心。
見著南宮峻立刻滿臉笑容,見到另外兩個兒子就是苛責說教,兩個庶子資質有些平庸,與南宮峻相差甚遠。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久而久之,兩個庶子起了禍心。專門託人尋了這條快修煉成人的蛇妖,約好供給它一百個人的魂魄吸食,用以快速化人,然後神鬼不覺地除掉大哥,
發現大哥認養了可兒,蛇妖藉機親近,成功地騙取得了她的信任。
兩個庶子派人殺了可兒,拋屍亂葬崗,蛇妖化作可兒。
南宮峻武藝高強,普通人近不得他身,唯獨對可兒無設防。
那天,他買了小糖人回來給可兒,抱起可兒的那一瞬間,蛇妖化的可兒用肉眼難辨的毒針刺進了他的後腦,將他藏進了泔水車內。
兩個庶子商議著把他丟去野狼谷時,恰逢陳嬤嬤路過,聽了去,急忙找老爺,他在皇宮裡忙著皇太后的喪事一直未歸。
陳嬤嬤用自己所有的積蓄,買了個死屍回來,半夜換下了南宮峻,發現他還活著,連夜帶他出逃,待他醒來,卻是失憶了。
陳嬤嬤怕兩個庶子的人追來,帶他躲進了桃源村,一藏就是三年。
“有其父必有其女,可兒與你一樣好騙,我才得以近身,你兩個弟弟的“偷樑換柱”用得真好啊!一招就除去你!”它邊說邊慢慢爬了過來,眼中流露出勝者的喜悅。
猛然間,它撲了過來,凌綃閃身上來擋在南宮峻身前。
“砰”,一道強光自紅綃頸間射出,擊中那蛇妖后,它的人臉退化成蛇樣,爬在地上喘氣。
“公子,這符是戀塵法師多年前給你的避邪物,說可為你擋禍,你不信,說自己武藝精湛,能有什麼禍?順手給了我。″凌綃說道。
隨著強光發出,一位光頭法師飛落下來,雙掌在南宮峻腦後一抽,就逼出了那枚蛇妖刺進的毒針。南宮峻還未反應過來,就聽得腦袋“嗡”的一聲響,險些炸開。
往事驟然再現。
他臉上恢復了冷傲的表情,揮手奪過凌綃的軟劍朝蛇妖斬去。
“公子手下留情,老夫缺一味藥材泡酒,就它了!”光頭法師一揮手,那蛇妖進了他的酒葫蘆裡。
“戀塵法師!”二人驚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阿彌陀佛。”法師自言自語著遠去了。
“峻兒啊!”南宮洵帶著一眾家丁在不遠處喊。
南宮峻迎上去,才得知是戀塵法師通知他爹在此見長子,故爾趕來。
昔日幾個得力心腹見了凌綃也是歡喜不已,他們告訴南宮峻,戀塵法師已借銅鏡現出往事真相,老爺已經知道二公子與三公子所為,已上奏朝廷,遣二人終生守沙門島。
破曉之光衝破了黑暗,天漸漸明朗,邪不壓正,亙古不變。
